可是四個女生,又怎麼會在乎初明辰的抱怨?
見顧招娣徑直走到邀月門下,在筆記本上記錄結構要點;緊隨其後的何楹,也在速寫本上勾勒彩畫輪廓;初明辰便在嘴巴前比劃了一個拉上拉鍊的手勢,拿起相機跟着兩個女生,將她們經過的地方,裡裡外外拍了個遍。
何楹和顧招娣打算趁遊客不多,先將長廊串聯的幾個亭子考察完畢,再對長廊的結構和彩畫進行記錄。
所以。
接下來三人的腳步便飛速地踏過長廊,駐足的地點從邀月門到留佳亭,再從寄瀾亭到排雲殿,經過秋水亭又來到清遙亭。
當顧招娣在筆記本上,依次寫下四座八角亭都是重檐攢尖,面積是42㎡時。
何楹的速寫本上便會勾勒出,檐步外檐上青下綠的定箍頭、金步外檐攢退的草蝠和作染的葫蘆瓜、遍佈流雲的內檐扒樑、一亭多變的柱頭切活。
初明辰的相機鏡頭,則會隨着他“咔嚓咔嚓”按下快門,將留佳亭的“大鬧天宮”、寄瀾亭的“夜戰馬超”、秋水亭的“竹林七賢”、清遙亭的“三英戰呂布”精準地留在畫面之中。
三人分工明確、配合得也很好,這些記錄工作雖然繁雜,進度卻還是很快的。
兩個小時後,何楹和顧招娣的身影便又回到了長廊起始的位置,開始了對長廊結構和包袱彩畫的記錄。
可原本還一臉淡定的初明辰,卻逐漸焦頭爛額起來。
因爲對於這部分的彩畫,他不但需要將每個廊間逐一拍攝,爲了以後方便查找,他每拍完一個廊間的南北內外檐後,還要在電腦上新建一個文件夾,將照片編號後導進去。
如此反覆一個小時。
就在初明辰就快忙到失去耐性時,卻聽身後傳來樓心月頤指氣使的聲音:“初明辰!快過來幫我們拍照!”
“你沒看到我正忙着嗎?你們自己拍吧!”他黑着臉拔下相機數據線,連頭也沒回就往前面的廊間走。
“幹嘛這麼小氣!我們化了兩個小時的妝,就讓你幫我們拍下照怎麼了?相機還是我的呢!”樓心月說着,從後頭拽住了初明辰的衣襟。
初明辰心煩,本想劈頭蓋臉數落一通樓心月,可是當他回身那一瞬間,還是硬生生把話吞進了肚子裡。
最先映入眼簾的,是樓心月紫藤色的梅花如意暗花紗褙子。往下看,是她雪白色的石榴花百鳥馬面裙。往上看,則是兩隻鏤空的花絲鑲嵌宮燈耳環,因爲她剛剛跑過的動作,在陽光下微微震顫、發出晃晃奪目的金光。
而樓心月一張粉嘟嘟的瓜子臉上,卻蹙着兩道柳葉彎眉。
塗成櫻紅色的小嘴一張一合,終於還是沒有說出不符合身份的咒罵。
而是語氣誠懇地央求道:“我把唐果果打扮得這麼漂亮,你給她拍照,我請你吃水蜜桃味兒的文創雪糕怎麼樣!”
她說完,一邊在初明辰面前豎起一隻粉嘟嘟的花朵形雪糕,一邊拼命向另一側招手:
“唐果果!過來啊!你不是想給王瑾澤看看,你美麗動人的一面嗎?躲在柱子後頭有什麼用?”
“.啊?哦!那我出來,你們不可以說醜啊!”廊柱後頭的唐果果拼命躲藏,可除了臉之外,寬大的身軀還是暴露無遺。
“哎呀!你真是的!快過來啊!”樓心月見唐果果扭扭捏捏,把雪糕塞在初明辰手裡,就去拉她,“別低頭!不然假髮包要掉了!”
初明辰無奈擡頭。
只見樓心月笑得像個影視劇裡的“大反派”,而身後被她拉着的唐果果則垂着眼睛,一副溫婉又不敢不從的樣子,活像是任由“反派”把自己獻給某個“帝王”的傻白甜。
兩人雖穿着同樣顏色和形制的馬面裙,可唐果果裙襬上繡着的不是百鳥而是蝴蝶,彩蝶隨着裙襬蕩起的波瀾上下翻動,與石榴花交相輝映,彷彿在她腳下肆意飛舞一般。
尤其是唐果果上身的秋香色花羅比甲,竟是直接將她的身材縮小了一大圈!
初明辰看着兩個女生的一顰一笑,雖不是盛世容顏,可在這綠柱濃彩、一間一畫的映襯之下,卻足可稱得上傾國傾城。
這不就是頤和園千柱廊裡,最美的畫面嗎?
正在他恍神之際,卻聽樓心月高聲質問:“你到底拍不拍啊?”
“拍!幹嘛不拍?”初明辰說着便舉起相機,“最好把這273個廊間全拍了!到時候你們可別喊累啊!”
“誒等等!”見初明辰毫不猶豫開工,樓心月急忙從一邊的行李箱拿出個平板電腦,“那我們可以在這上面打出來彩畫編號和名稱,我們幫你舉着,你把這個也拍進去,就不用拍完一間導一間照片了!”
“這個辦法好!我怎麼沒想到?”
初明辰就這樣,沿着何楹和顧招娣的方向拍完彩畫,又追着樓心月和唐果果的身影拍人像。彩畫照片一張一畫,人像照片一框一景,昆明湖畔的柳枝隨風飄動,湖面波光粼粼,鳥雀嘰嘰喳喳,這樣一羣奔跑在長廊中的天真爛漫的少年少女,無形當中也變成了遊客們眼中,別緻的風景。
可是,少女們偏偏長了一張嘴。
“初明辰你快點拍啊!樓心月設計的動作太難擺了!我一跳你就拍!聽到沒有!”
“快快快!唐果果!咱倆換一下道具!”
“何楹和顧招娣到底跑哪兒去了?我們拍了多少幅了?離她們還有多遠?什麼?還有一百多間要拍?!初明辰你是烏龜嗎?這麼慢!”
“啊我拍不動了!好熱!這鞋子好累,樓心月咱們倆去划船吧!”
於是。
兩個女生的身影,接下來又從昆明湖划船到了荷花塘,不一會兒又飛奔到十七孔橋上,這一副脫離考察隊伍只顧享樂的作派,毫無疑問被同樣站在橋上,觀看石獅子的陳婧怡看在眼裡。
她雖對樓心月和唐果果嗤之以鼻,可林儒在身邊講解石獅子的雕刻工藝,她也不好發作。
反而是同組的短髮學姐,翻了一個白眼:“何楹組這兩個人什麼情況?昨天清華交流會她們全程睡覺,今天來這裡考察又開始打鬧,一點做學術的嚴肅態度都沒有!”
林儒正要說話,陳婧怡卻彎了彎嘴角:“可能她們少見多怪咯,學姐你是見過大世面的人,理解一下嘛。”
“也是!”短髮學姐見樓心月拿着自拍杆走遠,便撇了撇嘴,轉頭去看石獅子去了。
可樓心月身邊的唐果果卻是被看得心裡發毛,走出老遠,才小聲問樓心月:“怎麼辦?林儒他們看到我們了,他們不會告訴領隊老師吧?”
“告訴就告訴唄!葉老師都允許了,她管得着嗎?”樓心月說完收起自拍杆,看了看手機時間又問唐果果,“都十二點多了,你餓不餓?”“嗯。”唐果果點頭。
“走!回去吃自熱火鍋!還有你買的稻香村!”
“好!”
兩個女生兜兜轉轉又回到千柱廊,在寄瀾亭找到了初明辰和行李箱。見初明辰正忙着拍照,樓心月便主動拆起自熱火鍋的包裝,唐果果則拿出稻香村的點心盒子和分裝袋,坐在亭子邊兒上爲大家分點心。
點心實在誘人,唐果果還是忍不住咬了一口山楂鍋盔。
可沒等她嚥下去,卻聽到王瑾澤在身後喊了一聲:“唐果果!你回來了!”
滿口都是點心的唐果果,霎時間被噎得嗆咳出聲。她連忙站起來抖掉滿身的點心渣,生怕王瑾澤發現自己的窘相,拿起水瓶就跑到亭子另一邊。
“我們剛好午休,就來跟你們說一聲,考察最後一天有個團隊聚餐,你們別忘了。”
“嗯嗯嗯。”唐果果胡亂答應着,想拼命擰開瓶蓋兒,卻發現手心裡全是汗,根本擰不開。
她強嚥下口中的點心,恨不得把頭埋在圍欄下邊,心裡卻是在咆哮:啊啊啊啊啊!!!千萬別過來!千萬別過來!
不過王瑾澤似乎並不像讓她難堪,只停在了她身後,拿起一塊點心驚喜道,“你們還帶了稻香村!”說着,眼睛又瞥向樓心月,“還有自熱火鍋?”
樓心月聽罷,連忙把幾份自熱火鍋和水果攏在懷裡,傲嬌地回覆:“沒你的份兒!”
“真不錯!我們組的女生什麼都沒帶,點外賣太慢了,這裡又沒什麼吃的,只能吃泡麪湊合了!”王瑾澤笑着幫樓心月擰開幾瓶水,又把一瓶放在點心盒旁邊,準備離開。
另一側的唐果果也終於擰開瓶蓋兒,喝了兩口水。
卻在這時聽到王瑾澤對自己說:“哦對了!唐果果!你今天很漂亮!這套漢服很適合你!不過”
“不過什麼?”
唐果果條件反射一樣回頭,見到王瑾站在亭子外的石階之上,笑容燦爛。他身後的樹木鬱鬱蔥蔥,將這個穿着白色T恤的少年襯托得宛若湖邊的天鵝。而他澄澈的眼波中,卻獨獨只有自己。
心臟不由得“撲通撲通”地漸漸加快跳動。
可這個少年的話,卻險些讓她心跳戛然而止:“就是你不要低頭,不然假髮包會掉出來。”
“哈?”唐果果來不及切換表情,仰起頭,就伸手去摸頭頂。
“現在你揚起下巴就看不到了!”王瑾澤拍了拍自己的頭頂,又拿起被自己咬了一口的點心,朝唐果果晃了晃,“山楂鍋盔很好吃!不介意請我吃一塊吧?”
“哦、哦,你吃,你吃。”唐果果語無倫次,還是沒有勇氣朝王瑾澤走去。
看着他雪白的背影消失在視線盡頭,終於嚐到了失魂落魄的感受,就連自熱火鍋的香味飄出來也聞不到一般,
樓心月識趣地坐在一旁,想打電話給何楹搬救兵,可對方一直不接電話,幸好顧招娣的電話打通了。
她急忙衝話筒喊:“快來寄瀾亭吃飯啦!”
“嗯,你們先吃。”顧招娣的聲調沒有任何波瀾,“何楹記錄的彩畫有點麻煩,我們需要等一會兒。”
“那好,你們快點。”
樓心月本以爲“麻煩”這兩個字,是形容彩畫複雜的形容詞,卻沒想到卻是一個名詞。
顧招娣掛斷電話便與何楹對視,明顯看到她眼中藏着不可思議。
而面前白髮蒼蒼的老爺爺,亦是拄着柺棍站在面前,將石丈亭牆壁上的彩畫擋住大半邊面積。他雖側着臉,又戴着墨鏡擋住眼神,可高高昂起的下巴還是彰顯出他的態度:這事兒沒得商量!
回想這麻煩的起因,兩人都覺得莫名其妙。
方纔,何楹一路記錄彩畫到了石丈亭。她記得這裡有一幅廊心落墨山水非常著名,就直奔畫來,想仔細研究一番。可到了地方纔發現,畫前有一位老爺爺駐足觀看,她不想打擾就先去記錄別的彩畫。只是一個多小時過去,這老爺爺欣賞完畫後,卻背對着彩畫站着,根本沒有離開的打算。
見狀,何楹只好上前,禮貌地問他可不可以讓開一下,自己看完他在站回來。
卻沒想到,這個老爺爺鼻孔朝天,竟是問了一連串的問題:“你們是學什麼的?來這記這些幹什麼?”
何楹一一答了。
老爺爺卻不爲所動:“我剛纔聽了一路了!你小小年紀,書沒念幾本,竟然能叫得出宋振鋼的包袱金魚、王貴的包袱花鳥、康振江的包袱線法和張希齡的聚錦蟲魚!正所謂‘王貴花,金魚宋,美人張,半間房子康振江。’你能對這些老畫師的作品如數家珍,想來也是大家之後!不過你這洋洋灑灑點兵一般,現在終於輪到了我身後的這一幅落墨山水,我倒是想聽聽,你能不能說出個所以然來!”
何楹恍然大悟。
原來是自己照着爺爺筆記上的記錄,一一點評大家的彩畫之時,無形中引來這個老爺爺的反感。而這老爺爺一定對這幅落墨山水有着別樣的感情,生怕自己不懂亂說,纔想要站出來指點一番。
她當即報了爺爺的名字和1989年支援頤和園長廊彩畫修繕工作的經歷,又爲自己大言不慚表示歉意,希望老爺爺不要計較。
況且,爺爺的筆記上根本沒有記錄這幅落墨山水。
她知道的,也不過是一點皮毛而已。
想來會讓老爺爺失望。
可老爺爺卻只回她一句:“外援的畫師不認識,讓你說你就說!”
他說完,還將手中柺棍在地上頓了頓。
一副傲慢姿態,煞有跟她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後生,槓到底的架勢。
何楹見躲不過,便深吸口氣,恭敬回道:“那晚輩就獻醜了,說得不好,老爺爺您多多指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