蓋茨比無從得知外面正在發生的事情, 自從上次尼克離開後,就再也沒有人看望過他了。在監獄中的生活並不好過,不過這種痛苦並沒有持續多久, 失去黛西的心已經漸漸平靜下來, 蓋茨比本來以爲他會痛苦更久的, 但事實上是, 他沒有。
尼克在做的事情也好, 他即將面對的事情也好,這一切都讓他不知所措。然而讓蓋茨比感到意外的是,不久之後, 他被無罪釋放了。蓋茨比知道,他身上的那些事情, 哪怕只要稍微調查一下, 就不可能無罪釋放, 但事實是,他現在正在自己的別墅中, 呼吸着熟悉的味道。
港口盡頭的綠燈閃爍。那盞燈陪他度過了漫長歲月,是他記憶中爲數不多的寶藏。他幾乎不可能會忘記這個的。蓋茨比着迷地向那盞綠燈伸出手,但是好像被什麼不存在的東西灼傷了手一樣,蓋茨比猛地收回了手。
“你怎麼了?”尼克站在蓋茨比身後,他身上的衣服皺巴巴, 顯然好幾天沒有打理自己了。他這個樣子和蓋茨比倒是有幾分相似。蓋茨比此刻滿身疲憊, 但是卻不顯狼狽, 光華閃耀的他比之前更加溫和, 格格不入的地方都已經被磨平了。
尼克突然很懷念初見時的蓋茨比。
“只是想起一些事情”蓋茨比說, 他顯然不太願意繼續這個話題了,“謝謝你, Old sport。”
尼克笑了起來,他用手摩挲着臉部,沉默片刻之後告訴了蓋茨比這幾天發生的事情。因爲事情太過離奇,他中間停頓了很多次才能繼續說下去。
“你知道默特爾的吧,他的丈夫威爾遜在知道湯姆和他妻子的事情後,決定要跟湯姆決鬥”尼克說,他跟着蓋茨比走進了房間,管家已經離開了,幾天沒有人居住,房間的桌椅上都鋪了一層極薄的灰塵。
“威爾遜先生不是……”蓋茨比對威爾遜先生的懦弱有所耳聞,對方並不是一時半刻就會下定這種決心的人。這一點毋庸置疑,否則默特爾也不會和湯姆在一起了。
“威爾遜先生說是德斯蒙德告訴他的”尼克沉默片刻,“湯姆在知道這件事的時候,就像瘋了一樣發了一通火,這個時候我才知道,克萊爾就被他關在房間裡。”
在蓋茨比等待着尼克繼續的時候,尼克卻停了下來。他看着蓋茨比,就好像第一次看到對方一樣。蓋茨比沉默着在自己的衣櫃中翻找着什麼東西,他把櫃子裡的粉色西裝扔到垃圾桶裡,把黃色跑車的鑰匙放在一邊,找出了一件顯得相當陳舊的工裝背心。
他這個舉動讓尼克愣住了。
“你怎麼了?”他問。
蓋茨比像失去全身力氣一樣,稍微停頓了一下,他堅定地回答:“我並沒有想要做什麼……我應該去哪裡,現在就回去哪裡。”
蓋茨比的話讓尼克更加困惑了:“回去哪裡,牛津?”
“蘇必利爾湖”蓋茨比說。
好像看到了多年以前的他一樣,那個崇尚着上流社會,時時刻刻夢想着心中的願望能夠實現,無時不刻不在作者虛無縹緲,庸俗博大夢想的他,已經在不知道什麼地方死掉了。有些夢想終究只是夢想,就算他再如何努力,也總會有破滅的一天。
黛西是他夢想的代表物,現在他的代表物死去了,他的夢想也破碎了。
蓋茨比的頹喪並不全因爲愛情,尼克清楚這一點,在蓋茨比想清楚之前,他默默陪着蓋茨比。花房中的鮮花枯萎了,沒有人打理,縱橫交錯的枝葉密佈,蓋茨比像幽靈一樣遊走在這棟別墅中,眼神中帶着眷戀。
他的少年時代,他的青年時代,還有他的現在,全部都在這個夢裡,現在,他要向這個夢想告別。這些不切實際的夢總算是有了結束的時候,他也總算是有了解脫的時候。
但是他的心中卻沒有半點愉悅,反而充滿了不明緣由的辛酸。
“你沒有必要這樣”尼克忍不住說,但是他說了半句話,看到蓋茨比的眼睛,剩下的半句話無論如何都記不起來了。
他只能陪着蓋茨比走在這棟房子裡,逛遍每個房間,那些住過人的,沒有住過人的房間,豪華的圖書館,那些被人讚美過的藏書還放在那裡,似乎隨時都會有人翻閱。
蓋茨比充滿眷戀地看着這一切。他的一生就濃縮在這裡。他曾叫管家演奏鋼琴,黛西就在窗前和他一起。他曾經以爲這些就是永恆了,可是這不是,他從來不知道人的一生會這樣短暫而虛幻。
“不知道蘇必利爾湖有沒有證券交易”尼克輕鬆地說,他聳聳肩,在蓋茨比反應過來之前開口,“不管你去哪裡,我陪你,總不能讓你一個人去吧?”
蓋茨比愣住了,隨即點了點頭。
整個下午他們都在收拾東西,準備前往蘇必利爾湖,並且拋棄這裡的一切。在聯繫了合適的買家之後,蓋茨比將這棟房子轉手,離開前,他打了個電話給沃爾夫山姆。對方支支吾吾,似乎完全沒有要和蓋茨比見面的意思。
“那麼,就這樣吧,我知道了”蓋茨比說。
“你要去蘇必利爾湖?那可真傻。”沃爾夫山姆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過來,他說話聲稍微有點大,即使接電話的人不是尼克,尼克也聽得一清二楚。
尼克搶過了蓋茨比的電話:“傻的是你。”
不等蓋茨比反應過來,他就掛斷了電話。發覺蓋茨比詫異地看着他時,尼克聳聳肩:“抱歉。”
“做得好,你沒有必要道歉”蓋茨比說。
快要入夜的時候,他們去看望湯姆。威爾遜先生在一邊,被死死按着,眼睛中充滿血絲,而湯姆顯得很疲憊,看見蓋茨比的時候,連挑釁的心情都沒有了。尼克注意到湯姆的房子採光很好,在靠近黃昏的時候,整棟房子大概都會沐浴到陽光下。
另一邊的房間裡傳來了敲門的聲音,一下下,似乎已經用盡了力氣,充滿了絕望。
湯姆說:“那裡面關着一個瘋子。”
尼克馬上就知道了湯姆的意思,他眼神複雜地看了一眼那間房間緊閉的房門,他對克萊爾的印象還停留在宴會中那個誘人的少年。這麼年輕就換上精神疾病,不得不讓人感嘆人生的戲劇性。
這段時間每個人都顯得痛苦,黛西突如其來的死訊讓所有人都憔悴了不少,因爲各種各樣的原因,就好像有一隻手在背後推動這一切一樣。
“那天晚上我曾經和黛西說過話,她坐在窗前,窗簾飛到了窗外”湯姆說,他的聲音近乎呢喃,“然後我在窗簾上看到了一塊污漬,腳印一樣的污漬。管家說黛西經常自言自語,我就知道,一定誘人迷惑了她。”
這麼說話的湯姆顯得有點神經質。像劇院裡的小丑,但是尼克卻笑不出來。
“克萊爾說船沉了,讓我來救他”湯姆說,“克萊爾十年之前就死去了,那麼現在在那間房間中的怪物,是什麼?”
尼克沉默地看着湯姆,他打開了房間。房間中的少年緊緊蜷縮在門口,陽光已經快要照射到他的位置了,在看到門被打開的時候,他反而露出了茫然的表情。好像沒有料到會發生這種事情一樣,他花了好久才認出尼克。
“我認得你”克萊爾說。
“我也認識你”尼克回答。他幫克萊爾在身上裹了一層黑布,然後拉上了窗簾。整個房間陷入了一片黑暗。
湯姆沒有說話。現場的氣氛有點尷尬。
“他只是個普通的孩子,你想對他做什麼?”尼克不相信湯姆說的話。不過就算他相信,也沒有辦法看着克萊爾被關在房間裡,湯姆現在快要瘋了,尼克想。
“普通孩子?”湯姆略帶嘲諷地說,但是他卻沒有繼續說下去。
黛西帶來的痛苦籠罩着這個地方。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只能一直這樣下去。
“警方說,黛西患有精神疾病,在死前她已經吃了很久治療藥物了”尼克說,“她稍微有點藥物依賴。”
黛西年紀輕輕就換上了精神疾病,蓋茨比看了克萊爾一眼。克萊爾乖巧地坐在角落裡,抱着膝蓋,朝他笑了一下,笑容顯得神經質。這種壓抑的氣氛下,蓋茨比顫抖着手拿出火柴盒,劃了好幾次他才成功點燃火柴。在看到火光的一剎那,克萊爾高聲尖叫起來他,沒有辦法,蓋茨比又掐滅了那一點火光。
“我不相信”湯姆說。
“是真的”尼克回答,“你有沒有想過,黛西的生活是什麼樣的?”
作爲一個女人能得到的幸福,她已經失去了,再加上那些有意無意的刺激,足夠讓她對生活絕望。可以想到的事情,沒有辦法想到的事情,一切都在命運的驅使下向她襲來。這是她自己選擇的事情,沒有人能夠代替她。
哪怕是蓋茨比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