階梯下,方纔還一臉凝重的左護法百里休,又一次在心中,稍稍的鬆了一口氣。
是的,又。
自他被魔教抓來的四十餘年,期間已經有過八次這種心態了。
沒錯,他是第十一個,因爲和葉太長的太像,所以被魔門抓來的人。
不過卻因爲實在是太像了,近乎完全就是葉太的翻版,乃至於徐青丸當時見到他,都有過一陣失神,撫摸過他的臉頰。
所以他幸而保命,沒有如同其他假葉太那般,成爲魔仙的人皮珍藏。
反而被魔仙看重,親自傳授《天魔煞血大法:太阿篇》,此後十多年,原本只是一個街頭混混和敗家賭徒的百里休,徑直扶搖直上,成爲了魔門的左護法。
神功蓋世。
權勢滔天。
在魔門的耳濡目染之下,加之驟然獲得了天下一等的力量和權勢,本來就不是什麼良善之輩的百里休,早在數十年前,就殺光了那些昔日看不起自己,毆打過自己的街霸跟債主。
並且當着他們的面,凌遲糟踐了他們的妻女。
那種滋味,讓百里休有一種大權在握,掌控生死的快感。
不過心思門清兒的百里休知道,自己所有的權勢,都是一個人給的。
那便是此刻臥躺在王座上的天魔仙。
所以在那之後,雖然在外,百里休是一個喪盡天良,惡名昭著的大魔頭,乃至在教內,對於其他法王他都不甚放在眼裡。
可是面對天魔仙的時候,他就是一條唯命是從,搖尾乞憐,阿諛諂媚的狗。
這數十年來,他不僅努力的蒐集昔日太阿劍神的資料,全力讓自己的一言一行,和他高度相似,還想盡辦法,保持自己的容貌,就爲了即便老去,他也要是天魔仙心中,最近似太阿的人。
一條合格的忠犬,除了對主人盡心諂媚,可卻要一邊擔心,自己的寵愛被其他狗分去。
所以每一次有人回來稟報,又發現了一個長的近似太阿的人,他都忍不住心中一緊。
不僅是因爲自己的權勢都來自於魔仙,更是因爲在這些年下來,他心中已經對於那個高高在上,不容褻瀆的人,產生了一絲不該有的感情。
可惜,除去第一次見面時的失神,天魔仙的玉手,曾撫摸過自己的面頰,此後數十年,自己再也沒有機會,能夠一親芳澤。
昔日那滑膩冰涼的觸感彷彿仍殘留在自己臉上,日日如貓抓狗撓一般,讓百里休悸動不已。
如今忽聞魔子姬妃,發現了一個具有太阿九分神韻的人,百里休便忍不住心頭一緊,他清楚地記得,自己在魔仙的口中,也僅有那人二三分神韻。
所以他怕。
他怕有另一條更乖巧的狗,來跟自己搶奪那人的寵愛,怕被打入冷宮,永遠失去一親芳澤,失去同處一室,細嗅髮香的機會。
不過如今聽到魔仙將那人列爲珍藏,百里休才鬆了口氣,等到蕭麻衣派那位內門弟子,帶人去捉拿葉良辰之後,他纔開口道:
“魔仙,麻衣,今次本教又幸得一件人皮珍藏,當賀!恰逢今日便是我教列兵整軍,砍殺那幾個蒙古韃子祭旗之時,加上日頭正好,夕陽必定紅透半天,魔仙何不親臨觀風臺,聽百里休誦《臨江仙》,舞《歸一劍訣》,重展太阿昔日風采呢,還可於觀風臺上,親自振奮教徒殺敵衛國之心。”
四大法王之一的白髯龍王,雖然心中向來不屑百里休這徒生太阿面孔,卻無太阿氣魄的小人,但是此間還是開口道:“左護法說的沒錯,稟魔仙,我魔門向來行事隨心,肆意逍遙,如今突聞魔仙聖諭,要舉教出兵鎮殺蒙古韃子,教徒之中非議衆多,所以觀太阿昔日風采倒是其次,魔仙倒不如在觀風臺上,親自振奮軍心,以激發門徒殺敵衛國之心。”
蕭麻衣也點點頭,認同道:“師尊,白髯龍王說的不錯,師尊若是能親自露面,隨意激勵幾句,教徒門人必然奮發圖強,上到那沙場上,也要多殺幾個蒙古韃子。”
沉默。
久久的沉默。
空曠寬闊的大殿內,只有呼呼的風聲吹過。
七個武功蓋世,聲名赫赫的人物,都靜靜的等待着那人的答覆,無人敢有絲毫越矩。
良久,那中性的嗓音再次響起,道:“去看看也罷,百里休,要是詞誦不好,便割了你的喉,要是劍舞不好,便砍了你的手,反正你已經老了,你覺得呢?”
百里休心頭一緊,那個“老”字,深深的迴盪在他心中,他低頭作揖道:“魔仙所言極是,要是連《臨江仙》都誦不好,連《歸一劍訣》都舞不好,那要百里休又有何用呢?”
徐青丸的聲音仍舊興致缺缺,道:“那邊這樣吧,麻衣,待會兒你也可以來。”
當代教主蕭麻衣向着身後的黑紗內作揖道:“謝師尊隆恩。”
清風掠過薄紗。
躺椅上已空無一人。
當那一陣香風拂過百里休的面頰時,他微微眯起了眼睛,深嗅那口香氣,久久陶醉。
蕭麻衣瞄了他一眼,坐上了那個鐵王座,聲音突便清冷,道:“先不要急着走,給我彙報一下,教內核心弟子三千六百五十七人,這幾日有多少歸來,那些鐵匠要多少時日,才能夠打造出足夠的軍備,還有……”
觀風臺上。
這是一處比光明頂還要高八丈,由一塊塊青石壘砌起來的高臺。
徐青丸一身黑色紗衣,在黃昏的落日下翩躚飄舞,曼妙的身形並不顯得柔弱,事實上在一米七八高的身高下,給人一種冷傲孤高的感覺。
一頭烏黑的頭髮,如瀑布一般盡數攏在身後,傾瀉至腰間。
有些偏於中性面頰,精緻而清冷,甚至連毛孔都依稀看不見鵝蛋臉光潔如玉,脖子修長如鵝頸,無一歲月的痕跡。
若說有什麼缺陷的話。
那便是獨臂。
這樣一個幾乎完美的人,卻只有一隻修長的手臂負在背後,另一邊的袖口裡空蕩蕩一片,隨風鼓盪,稍微有些影響整體的美感。
即便以《八荒六合唯我獨尊功》爲基礎,重新逆轉生機,再活一世,在這種武俠世界裡,卻仍舊難以做到斷臂重生。
可就是這樣一手持劍的魔仙,卻強行蓋壓了世間三甲子。
她站在觀風臺的一張桌案前,負手看着光明頂上逐漸匯聚的門人弟子。
雖然在外面魔名滔天,驚懼世間,讓人一談到她的名字,都忍不住想起屍山血海,腥風血雨的場面。
可是當有人真正看到她的時候,卻只會感到自她身上散發而出的清冷、淡漠,或許還帶有一絲絲無人能出其右三甲子的寂寞、惆悵。
卻絲毫和那些屍山血海的畫面不沾邊,似乎那曾讓江湖沸騰,世間驚懼的人不是她一般,難以在她身上,感受到一絲絲煞氣,和跟冷傲淡漠之外的其他任何情緒。
徐青丸看着光明頂的門徒。
身後的桌案上蹲着一個人看着她的背影。
良久,徐青丸終於蹙眉,似乎感受到了什麼,正要轉過身去。
一隻溫暖的手掌卻在她轉身之前,放在了她的頭上。
“長高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