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於世時,有人位高權重,有人隨手便能揮灑萬金,有人花團錦簇,更多的人都奔波紅塵辛苦度日,爭鬥、妒嫉、癡纏……勝的把酒歡唱,敗的灰頭土臉,可,又如何,最終,不過一樣長眠地下。
冷老太爺緩緩說着,隨行照顧的人已遞了一柱香給黎昕。老太爺去國外這麼多年,依然奉行着傳統的一套,不獻鮮花,只以三杯清酒,一柱清香慰藉墓中人。
黎昕看着碑上的照片,這祖孫三代的臉酷似,可能這就是冷老太爺偏愛這家人的緣故,同時也是冷家人排斥這家人的緣故。
冷老太爺親手執杯,將酒灑在碑前,額上縱橫的皺紋深皺起,一雙眼睛微泛着紅,似有光波流動。
兒子冷佑鴻是最聽他話的人,孫子冷奕宸卻是最不聽他話的人。
“你們先退下去。”
冷老太爺揮揮手,示意隨行照顧的人退開,只留黎昕在身邊。
“給你公公磕個頭。”
待人退下,冷老太爺便沉聲說道。
黎昕有些尷尬,給逝去的長輩磕頭這是應該的,只是她這輩子還沒有下過跪呢,這麼多第一回都奉獻給冷家了。
磕了頭,冷老太爺這才讓她推着自己往回走去。松柏給小道披上一層綠蔭,幾隻小鳥被腳步聲驚動,撲嗖嗖從枝頭掠起,鳥鳴攪動林中光影。
冷老太爺突然開口說話了:
“我曾經以爲這一大家子人,只有佑鴻最聽我的話,現在想想,應該是佑鴻最不聽我的話。”
黎昕靜靜聽着,她知道冷老太爺今天不會是隻讓她來給公公磕個頭這麼簡單,或許自己能聽到一些往事?
“一直到奕宸六歲了,我才知道原來他在外面還有一個家,有兩個兒子,家裡的老婆不過是擺在那裡給我們看的。奕宸一直以爲他媽媽是原配,其實不是,佑鴻的原配叫寧婉素,是個醫生,父親是美國加州議員,母親是哈佛大學心理學的教授。我和太太覺得佑鴻生性懦弱,不適合在商場,便爲他選擇了這個女孩子,讓他一心去鑽研學術也好。
當時佑鴻已經和家裡的女傭好了很久,那女孩子知道我們給佑鴻選好了妻子,我太太也不同意佑鴻和這孩子在一起,她便辭工離開不知所蹤。可是我們都沒有想到,後來佑鴻居然找到了她,並且還和她生了兩個兒子。得到這個消息時,婉素就選擇了離婚。”
“那喬阿姨呢?”
黎昕驚訝極了,居然還有這樣的往事。
“喬薇和小宸的媽媽原本就認識,後來出了一些事,佑鴻便離開了他媽媽,娶了喬薇。”
說到這裡,冷老太爺的神色有些不太自然,黎昕情不自禁地就追問起來:
“什麼事?”
“就是亂七八糟的事。”
冷老太爺這粗魯的語氣和冷奕宸一模一樣,接着便迅速岔開了話題:
“後來,我把兩個孩子接到我那裡去撫養。”
接?搶吧!黎昕沒說出來,想也能想像到兩個孩子被強行和母親分開時的情形。
“這兩個孩子,哥哥像佑鴻,雖然看上去文雅,可是骨子裡卻倔強得要命,小宸卻很乖,很聰明,做事很有頭腦,一看就是能做大事的孩子。”
居然說他乖?
冷老太爺的臉上又是一副驕傲模樣,可是黎昕卻露出不信的表情,他若乖,老虎都變小白兔。
“你認爲他不好?”
冷老太爺扭頭,瞪了她一眼,語氣充滿威脅。
哪裡有這樣的爺爺?黎昕完全被他打敗,你認爲好,你喜歡,總不能逼着別人忽視他的缺點啊!就是被你這爺爺寵壞的!
“你說,他好不好?”
冷老太爺又加重了語氣,手拍了拍輪椅扶手。
“好。”
黎昕含糊地擠出一個字來。冷老太爺這才滿意的回過頭去,沉聲說道:
“要對小宸溫柔一點,多順着他,不要總是試探、試探!用你的豬腦子想一想,如果他真的對你沒動心,怎麼可能向我低頭,要知道他很多年沒叫過我一聲爺爺了,他很喜歡你!”
豬腦子……黎昕把這三個詞吞進去,每回和冷老太爺說話,他總是不吝嗇對她的嘲諷責備。可是,他真的很喜歡自己嗎?反覆咀嚼着冷老太爺最後一句話,心裡不由得有了幾分甜意。
“沒事多笑笑,成天板着臉男人怎麼會喜歡?到時候老公變了心,你哭哭啼啼都沒辦法。”
冷老太爺又加了一句,黎昕終於沒忍住,回了一句:
“那我不如去賣牙膏,還有薪資拿。”
“什麼意思?”
冷老太爺擰眉,不悅反問。
“反正都是咧着嘴。”
黎昕說着,旁邊傳來一陣笑聲,二人擡頭一看,原來已經走到了停車場,隨行照顧的兩個人聽着這兩人的對話,都忍不住笑了起來。見到冷老太爺的黑臉,司機連忙忍住了笑,上前來拉開了門,扶着老爺子上車,然後恭敬地問道:
“老爺子,接下來去哪裡?”
“吃飯。”
冷老太爺一揮手,氣呼呼地說道。
一個冷奕宸,一個黎昕,都在挑戰着他的權威,可是……爲什麼黎昕和他回嘴時他心裡並不真的生氣,還有幾分想笑的衝動?
家裡的人,個個都對他禮貌有加,就算是自己的兒子,兒媳,孫子,重孫,個個如此,久了,不由得有了些疏離感,總覺得不是家人,而是國王和臣民的關係。
走進餐廳,黎昕才知道冷老太爺帶自己來的意圖,一時間有些感動。在座的,全是公司的大股東,還有幾位景川商界的風雲人物,傅玉姍作爲其中一人的女伴也赦然在場。見二人進來,紛紛站了起來,向冷老太爺打招呼。
“諸位久等了,我老頭子行動不便,還請多多包涵。”
冷老太爺向衆人拱着手,讓黎昕扶着他坐上了首座。
“老太爺,這麼多年沒見,還是這樣硬朗。”
一位年長的男子拱着手笑着說道。
“哪裡,年紀大了,過一天算一天,坐,大家都坐,昕昕,來見過各位長輩。”
冷老太爺笑着請衆人入座,又對黎昕說道,這時,大家才把目光都放到了黎昕身上。黎昕最怕這種場合,各種目光紛雜而至,就像無數臺x光機器,刺得她渾身不自在。
一頓飯,冷老太爺不時讓黎昕給他夾這個菜,布那個湯,吃到一半,還特地讓人給黎昕單做了一道這裡最有名的小吃。
他是故意的,他擡高黎昕,就是擡高冷奕宸。冷奕宸再有手段,也畢竟年輕,商場這趟水,多的是明爭暗鬥,你敗了,別人才能勝,哪裡管你是誰的孫子。他在用這種方法明明白白地告訴大家,冷奕宸在vm的地位永遠不可能動搖,vm總部將全力支持冷奕宸。
“老太爺,您可真疼您的孫媳婦,昕昕好福氣。”
傅玉姍用帕子擦了擦嘴,微笑着說道。
“小宸他性子犟,要真娶了你們哪家的姑娘,誰都受不了,我還擔心他以後打光棍,也只有昕昕這傻孩子容忍他,我這做爺爺的就再厚臉皮一些,幫他哄着媳婦吧。”
冷老太爺呵呵笑着,衆人又是一陣笑。
一場vm換主的風波,因爲冷老太爺的到來,消失得無影無蹤。大家都不知道,冷亞橋之所以同意把手中所持景川vm的股份轉給冷奕宸,完全是因爲冷老太爺用同等的歐洲的股份給了冷亞橋,他並不虧本,冷家的男人不會做虧本的生意。
又談了一些生意上,股市上,國際上的東西,黎昕聽不太懂,只覺得一片喧鬧之中有些異樣的氣氛涌動。
賓主盡歡,宴席散去。
黎昕代替冷老太爺送各位客人出去,在走廊上,傅玉姍停下來拉住了黎昕的手,微笑着說道:
“恭喜你,黎小姐。”
“謝謝傅小姐。”
黎昕不露痕跡地掙脫她的手,她不習慣不熟悉的人對她的熱絡。傅玉姍只是笑,接着說道:
“雪兒就沒你這麼好運氣了,阿仁不肯娶她,我送她出國去了。”
言語間,有些落寞,說完,看了看黎昕的臉色,見她沒什麼表情,便又揚起了笑容來:
“好了,你去陪老爺子吧,我和你婆婆約了喝下午茶。”
黎昕點頭,送她出去,回房間時,老太爺正坐在沙發上閉目養神,似乎是睡着了。她想了想,便輕手輕腳地過去,把冷氣調高一點,又把輪椅上放的小毯蓋在老太爺的腿上。
“學着吧,丫頭。這些人表面上笑,暗地裡都有自己的算盤,小宸每天都是面對這樣的人,你如果不給他溫柔,還有誰去疼他?”
шшш✿ttκan✿¢Ο 突然,冷老太爺說話了,聲音低沉緩慢。
“他恨我,認爲是我冷酷殘忍,趕走了他的母親。恨冷家的叔伯長輩,認爲我分散他們母子時都袖手旁觀,冷漠無情。恨喬薇,認爲他母親和哥哥的死是喬薇造成的。他心裡太多恨了,沒人能揹着恨過完一輩子的。丫頭,我活不了多久了,請你幫我化解他心裡的恨,我看得出你與衆不同,心地善良,是真的喜歡我們小宸,既然喜歡,就學着多諒解,多包容,總有一天,他會被你捂化的,儘管這個過程會有些殘忍,但是請你答應我這個老頭子,堅持下去。”
這是第一回,冷老太爺用一種近乎於乞求的語氣和黎昕說話,黎昕坐到了他的身邊,輕輕地挽住了他的胳膊,把頭靠在了他的肩膀上,良久才輕聲說:
“我好羨慕他。”
“沒什麼好羨慕,他是一個人,你也是一個人,互相多疼對方一些就好了。”
冷老太爺拍了拍她的手,憐愛地說道。
“我害怕捂不化他,我害怕他會讓我心疼。”
黎昕側過臉來,有些惶然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