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仁青似乎一早就知道她會上門,就連探視重犯的令牌,都事先給她準備好了。
溫如是深深地給他福了一禮:“將軍之誼,如是無以爲報,此番一別後會無期,唯望將軍日後珍重。”
裴仁青也不避開,就這麼靜靜站在院中受了她一禮,沉默多時方纔溫聲道:“皇上日前給了我和王爺一人一面金牌,倘若你肯留下,便可像你姐姐一樣不受溫侯牽連。”
溫如是起身向他望過去,他的眸中隱含期待,餘下盡是明朗的真誠。
她輕笑搖頭,目光坦然,沒有了往日的針鋒相對,他也不似從前那般令人望之生厭:“一女不伺二夫,如是已有心儀之人,當不得將軍如此看重。”
裴仁青擡首瞥向立在不遠處的莫邪,那人長身玉立,不卑不亢地靜候他們敘舊,完全就沒有一絲擔憂她改變主意的不安。
他不由暗自嘆息一聲,微微笑了笑,又恢復了那個手握大權的大將軍氣勢:“也罷,我會派人跟你一起去衙門辦理相關事宜還你自由,就當作是給你們的新婚賀禮。”
溫如是頷首,真心不必言謝,往日種種盡在不言中。
他日倘若有緣再會,亦只會相逢一笑,所有恩怨情仇泯然於塵世間。他們只需要重新開始新的人生,這就夠了。
重新恢復自由身的溫如是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置辦了幾樣精緻的小菜,施施然地拎着食盒前往關押溫侯的大牢探訪。
牢中的溫侯早已沒有了曾經威風凜凜的氣勢,他蜷縮在黑暗的角落裡,除了身上那身還能看出一點原本色彩的錦服,就跟一般風燭殘年的老人沒有什麼區別。
隔着粗大的原木柵欄,溫如是專心致志地將食盒內的菜餚一樣一樣地拿出來,緩緩推進柵欄內,毫不在意獄中的髒污,柔柔弱弱地就這麼側身在地上坐了下來。
“你終於來了。”扶着牆邁出黑暗的溫侯雙眸赤紅,花白的頭髮散亂地披在肩上。
他拖着沉重的腳鐐慢慢在她對面坐下,垂眸望着面前幾樣精緻的小菜沒有動,“那天晚上,你在水裡到底做了什麼手腳。”
他不傻,能夠走到這一步的梟雄早就摒棄了父女親情。溫侯知道自己的女兒們都恨他,他也不會給她們機會靠近自己,但是他沒有料到溫如是會對他下手。
這個女兒不該有這麼高的智商,就算她不是個弱智,也不應該在如願以償地風光嫁進裴家以後,斷了自己的後路。
沒有孃家撐腰的正房,跟一般的妾室又有多大的區別?!
他不明白。溫侯知道自己死期將至,但是要是至死都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是爲了什麼輸的,他就算是死,也絕不瞑目!
溫如是勾起嘴角,垂眸優雅地斟了一杯酒,將小小的酒杯同樣推進去,才擡眸平靜地看他:“我跟本就沒在水中下毒,你們當然檢查不出來。”
“不可能!”溫侯猛地撲上前,隔着木柵欄對她失態咆哮,“除了那晚在裴家喝了一杯水,根本就沒有旁人有機會能逃過隱衛的檢測!”
溫如是不爲所動地看着他瘋狂的表情,偏頭仿似仔細想了想,忽然嫣然一笑:“啊,原來你說的是那個啊,我真沒騙你呢。”
她頓了頓,認真地直視着他泛起血絲的眼眶,語聲輕柔得可怕,“不過,我雖然沒有下毒,但是卻在水裡放了解藥——彼岸花的解藥。”
沒有解藥的彼岸花只會讓他日漸虛弱,但是被溫侯生生打死了最重要人的溫索月,怎麼可能甘心就這麼讓他輕輕鬆鬆地死去?
她的恨意太重,重得可以用自己的生命去換溫如是的援手。
失去了妹妹的溫如是一定會放棄獨善其身的想法,盡力完成她的遺願,溫索月臨死都堅信這一點。
溫侯喉頭咯咯作響,瞪着她的神情目眥盡裂。
“爹爹,你看女兒多心疼你,生怕你的精血被那種陰毒的藥物掏空,還專門親手奉上了解藥,”溫如是眨了眨眼,饒有興致地欣賞着他的憤怒,“要是小十能夠親眼看到自己的傑作就好了,不過沒關係,姐姐會睜大眼睛幫她看清楚你此刻的樣子。”
“我沒有給你們解藥……”溫侯的嘴角溢出了血絲,染着血色的牙齒彷彿將要噬血的兇獸。
“那東西雖然難得,但是真要去找,也不是找不到,再說,我不是還有裴仁青和莫邪嗎?就算是偷,也總能偷到一絲半毫的。”她定定地看着他扭曲的面容,忽然有些憂傷地問,“你說,小十是不是太傻了啊,琉清死了,不是還有姐姐們可以依靠嗎,怎麼就這麼想不開,一心只想報仇,最後還把自己賠進去了呢?”
雖然這麼說着,可是她也並不指望能夠得到溫侯的回答。
小十最後還是將她算計了進去。
但是人死不能復生,縱使心中明白,她也不忍心就這麼眼看着她死得毫無價值。
溫如是微微垂下眼瞼,濃密捲翹的睫毛輕輕抖動,語聲輕至無聲,“就算她不自盡,姐姐也會幫她的,怎麼就這麼傻……”
“你們這兩個賤人!”溫侯嘶聲吼道,一字一句就像咬碎鋼牙般擠出齒縫,“你會不得好死的!”
“不勞你掛記,我一定會長命百歲,百子千孫,好好享受沒有你的人生。”溫如是嗤笑,笑過之後又有些索然無味,不過是一個落魄的老頭,實在不值得自己專門爲他多跑一趟。
她慢悠悠地站起身,拍了拍自己沾上塵土的裙襬,恭順地居高臨下俯視着他。
“爹爹是不是,每日夜半將就會遭受一次長達兩個時辰的火燒骨裂之痛呢?真可惜,過了明日,你就不用再嚐到這樣的痛苦了,女兒真是頗爲遺憾呢。”
她輕笑着,轉身毫不留戀地離開牢房,對溫侯猛然爆發出來的嘶吼充耳不聞。
牢外的陽光明媚,溫如是邁進溫暖的陽光下,眯眼擋住那令人目眩的光芒,溫索月稚嫩的聲音猶似還在耳畔迴響。
姐姐,把這個灑進去,就算是我們一起做的。
溫如是微微揚起嘴角,輕輕笑了笑,“……溫索月,你這個笨蛋。”
熟悉的氣息靠近,她回頭揚起小臉,望着身後眉目柔和的莫邪微笑:“希望發配的地方不會太糟糕,要不然我們就得想辦法再跑一次了。”
莫邪抿了抿嘴,不置可否,哪怕再糟糕的環境,他也不會讓他的小姐受一點點苦。
第二日是個大晴天,似乎老天爺也在爲皇家剷除了一個禍害而喝彩。
九五之尊屈尊降貴地在臺上觀刑,裴仁青和李雲未一左一右陪侍兩旁。午時一到,行刑的儈子手大吸一口氣,猛地一刀下去,主犯的一顆大好頭顱便完美地骨碌碌滾落在地。
切口很平整,血液也濺得足夠高,滿面橫肉的儈子手回頭看到皇上臉上的讚賞,激動得不能自已。
溫侯的刑場,溫如是並沒有去。既然結局已定,去還是不去,也沒有什麼關係了。
她跟莫邪並肩走在長長的流放隊伍裡,身上沒有任何枷鎖。朝中有人就是好辦事,監管的士兵根本就不管他們,幾次從兩人身邊走過,都沒有瞥他們一眼。
兩人目無旁人地談論着到了目的地之後該要先做什麼的悠閒樣子,跟周圍悽風苦雨的愁容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走出了幾裡地,莫邪忍不住低頭對她道:“小姐,要是你累了的話就說一聲,我揹你走。”
“累?”溫如是斜睨了他一眼,並不領情,“能累得過跟你學武的日子?”
“那時是練武,練功就該有練功的樣子,要不然根本就不會有所長進,”莫邪有些不忿,卻又不敢頂嘴,只能耷拉着腦袋小聲地嘀咕,“跟平時走路怎麼能一樣,小姐也太小心眼了,這麼久的事了還拿出來說。”
溫如是又好氣又好笑,難不成當初活受罪還是自己的錯了?
正說着,就見一錦衣侍衛快馬行至列前,一腳踢開攔截的士兵,拿出一枚令牌比到他的眼前,正準備抽刀還擊的士兵連忙倒頭下跪。
“王妃在前方擺了送行的酒水,希望九小姐能過去一敘。”錦衣侍衛大步邁到溫如是面前,低眉順目地恭敬道。
溫如是瞥了眼滿頭大汗跪在地上的士兵,輕聲道:“我們去去就回,一定不會讓你難做。”他們也不過是混口飯吃的小卒,沒有必要因爲一時的爽快爲難別人。
溫寶儀今日的排場確實很大,路邊綿延幾十米都是她命人搭起的帳幔,侍衛和婢女長長地排成了幾列。
溫如是坐在擺滿鮮果繁花的席前,微微嘆了口氣:“姐姐這番陣仗要是讓皇上知道了,恐怕不妥。”高擡貴手是一回事,可是被皇家的人明目張膽地來大肆表達依依不捨之情,再怎麼看,他的臉上也不大光彩。
這不是活脫脫地打臉嘛,這邊才砍了她們老爹的頭,那邊自家的弟媳婦就上趕着去送行。
就算那是她的孃家,估計那個高高在上的皇帝以後也不見得會給她好臉色看。
一身華服的溫寶儀眼中淚光盈盈,她牽起溫如是的手輕輕笑了笑:“姐姐不在乎,只要能讓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傢伙知道你也是有靠山的,日後能夠少受一點苦,我做的這些事就算是值了。”
溫如是有些難受,她這一走,溫寶儀就真的是無依無靠了,就算是李雲未對她不好,自己遠在天邊也幫不上什麼忙。
她回握着溫寶儀沁涼的手,忍了又忍,終於還是輕聲問:“李雲未對你好不好?”
溫寶儀失笑,輕輕在她的鼻尖颳了一下,原本憂傷的情緒反倒淡了幾分:“他是你姐夫,怎能直呼名諱。”
溫如是勉強扯出一個微笑:“那到底是好,還是不好?”
被自己妹妹這樣追着逼問,縱是溫寶儀也有些羞澀,她微微低首,臉上泛起一絲紅暈,溫潤的肌膚猶如玉石般散發出一種柔情繾綣的光輝:“……他當然是,對我很好的。”
看着完全陷入了情網的姐姐,溫如是心中微澀,既然如此,她也不想打破她的美夢。
歲月太長,人心難測。如果溫寶儀能就這麼被李雲未欺騙一輩子,或許,也算得上是一種幸福吧。
直到溫如是隨着前行的隊列走遠,回頭還能看到,溫寶儀站在土坡上向着她的方向揮手。
纖細的身軀裹着盛裝,錦衣華服,坡下的從者甚衆,唯有她一人孤獨地立在高處。
溫如是漸漸溼了眼眶,轉身不再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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