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醫院離開的時候, 天色已經沒入了一片灰暗。公寓的位置太過偏壤,即便離西見臺算不上太遠,在拐進小巷之後, 漆黑一片倒顯得這條路格外幽長。
一早下雨的積水還沒有完全乾掉, 走過的時候, 偶爾會踩踏出水聲。我走得小心翼翼, 隻身一人的腳步聲就在這條幽長的巷中迴響。
這棟老舊的公寓居住的人不多, 晚上會亮起燈的哪幾戶,我大致上都比較清楚,況且會住在這裡, 除了我之外,大概都是些留守老人了吧。
而我走到公寓之下時, 頂層一塊亮着不太明亮的燈光, 那個位置, 是我家無疑。
我嚇了一跳,急匆匆地就往樓上趕, 古舊的樓梯在快步踩踏下發出快要崩壞的吱呀聲。
那要是小偷的話,總不可能這麼明目張膽地把燈打開吧?況且我家裡根本沒有值錢的東西……我能夠想到的對象,大概就是那位好久纔會回來一次的房東太太了,不過她出現的時候通常是來催房租的。這個時間的話,也不該是交房租的期限啊……
我再想不出其他的狀況, 跑到樓頂的時候, 那扇本就不太牢固的推拉門居然大開着, 暖黃色的燈光從門內透出, 照亮了門前的過道, 門內甚至還間歇發出物品移動的聲音。
這樣的狀況我還是有些心懸,慢慢朝門口靠近, 側過身體偷偷朝裡面看去。
我根本不會想到在裡面出現的,居然是真田。他和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一樣,頭上戴着頂黑色的帽子,高大的身形在室內不太大的空間裡顯得有些拘束。
“……真田桑?”我走到玄關處,輕輕地喊了一聲。
真田手中的動作明顯一頓,他朝我的方向看過來,站直身體的時候,頭部撞到了天井上那盞光芒不是很亮的和風吊燈。吊燈晃了晃,整個空間光影閃動。
“呃抱歉。”真田很快扶穩吊燈,對着滿臉疑惑的我,他直直地盯着我停頓了許久,像是着急想解釋些什麼,卻又一句話也沒有別出來。
我脫掉制服鞋從玄關走進,還沒來得及把書包放下,補足了門口不完整的視野,屋內的場景令我比看到真田的時候還要驚慌。
櫥櫃全都打開着,裡面的東西亂七八糟地掉了一地,小櫃子乾脆被完全翻了過來,真田附近的東西倒沒有很凌亂,但擺放的位置完全和原來不一樣,像是被整理過。
“發……發生了什麼……”我掃視了一圈,最終把目光落在了真田身上,“還有,真田桑爲什麼會……出現在我家?”
“週末你把那個落在道場了。”真田說着,指了指暖爐桌上的零錢袋,“把這個送過來的時候,聽見你家裡有響聲,可是燈卻沒開,所以就直接進來了,正好遇上闖空門的小偷……”
我愣了愣,才消化了真田的話。
我的零錢袋確實在幾天前不見了,我還以爲掉在了哪裡。所以,真田是爲了給我送零錢袋,正好遇上小偷,現在的情況……是在幫我整理房間嗎?
“那……小偷呢?”
“已經送到警署去了,折返回來時看你還沒到家,所以擅自做了決定留下來,非常抱歉!”
真田道着歉,還朝我非常標準地鞠了一躬。
面對這樣的事,我只覺得頭部一陣脹痛。我現在的心情,已經根本不知道用什麼描述纔好,只是單純地覺得胸口很難受,想哭。
“真是……真是夠了啊……”我癱軟下|身體,直接跪坐在了地上,“真是夠了啊……”
從繪理子的受傷,柴井的煽動,浦下的談話……最後到母親的坦白,一天之內要讓我接受這麼多的事,我覺得自己快要被碾壓得窒息。我低着頭,用力地抓着自己的裙襬,肩膀也止不住地顫抖了起來。
我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只是咬緊了嘴脣在努力讓自己不哭出來。明明前一刻纔在醫院哭得快要壞掉,好不容易自我催眠般地整理好心情停下來,現在,本就有些腫起的眼睛又一次有了眼淚快要溢出的感覺。
說到底我還是脆弱得不堪一擊,覺得自己堅強,只是一味的自我欺騙罷了。
“藍原,你……怎麼了?”真田大概是不太擅長應對女孩子,說話的發音居然有些磕絆,他很快假咳了兩聲以掩飾自己的無措。
我用力地搖了搖頭,也沒有說話,我怕一開口,就會是止不住的哭腔。
“不用擔心家裡的東西,小偷並沒有成功偷走什麼,況且他已經被我送到警署去了……呃,如果整理的話,你若不介意,我可以繼續幫忙。”
“謝謝……”我緩緩站起身體,還是低着頭躲避着真田的目光,然後轉身背向他,開始着手整理東西,“真田桑,真的謝謝你,接下去我自己來就好。”
身後的人沉默了許久,我聽到動靜,還以爲是真田準備離開,於是放鬆下已經被自己咬痛的嘴脣,終是忍不住地哽咽了起來。
肩上突然被向後一拉,身體順着力道朝後轉去。
我慣性地擡着頭,真田的背後恰好是吊燈,即便光芒並不刺眼,我還是忍不住眯了眯眼睛。這個視角,我正好能夠看到真田被帽檐陰影擋下的表情。他的雙眉緊皺着,英氣的面龐上透着一股不容拒絕的威懾。
而我看着他的臉的同時,也把自己難看的模樣完全地暴露了給他。自己全然紅腫的雙眼,還有已經停止不住從眼眶中流下的眼淚。
看到這樣的我,真田的眼裡似乎多了幾分驚愕,他應該是沒有料到我會直接哭出來,完全不知道任何我爲什麼會露出這樣表情的理由。
他收回扶在我肩膀上的手,扭開臉不再直接看着我地背過身,“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在和真田接觸的這段時間裡,我基本能理解他是個怎樣的人,責任心重正義感強。如果此刻沒有弄清楚我的狀況,他大概是不會離開的。
慌亂地抹了抹臉上的眼淚,我深吸一口氣讓自己的情緒平靜一些,緩緩開口:“真田桑要是想問什麼,就問吧……”聲線意料之中的沙啞和顫抖。
我沒有再逃避,我也不懂是出於對真田的信任,還是像多年前被趕出洋房的夜裡在跡部景吾面前一樣,毫無避諱地哭着,袒露着真實的心緒。
真田微微睜大了眼,我的主動提問是他沒有想過的。他又沉默了一會,方纔用他低沉而有力的聲音說道:“那麼,失禮了……我可以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嗎?”
曾經就和真田粗略地提過自己的背景,在真田看來,我和柴井的經歷非常類似,都是有着沉痛回憶,是缺愛的一方。他也曾經把我當做了柴井,纔會出手幫助我的吧。
之於他的疑問,我避開了所有關於母親和血案的聯繫,從母親的病症,說到了柴井。而這之間的聯繫,無疑就是柴井的姐姐真由和藍原昌之。
真田並不知道半年多以前還在東京的我究竟揹負過什麼,他先入爲主的觀念,便是我同柴井一樣,單純的可憐、遭人同情而已,和“殺人犯”這個詞,完全扯不上聯繫。
我不知道出於什麼心態,居然和他說到了那個事件,明明那是我一直都想隱瞞和逃避的。敘述中的人物在我口中是出軌的父親和爲人情婦的姐姐,以及最終他們都死掉的結果。兩個人的角色都是背離社會原則的存在,不論哪一方都不會有好名聲。
“還是……第一次聽說這種事……”真田的表情變得複雜起來,他似乎是想做一些批判性的評價,但出於尊重,他又沒有對着我直接說出來,畢竟當事人之一是我的父親,即便我已經不想承認這份血緣關係。
我抿脣良久,又吸了一口氣壓下哽咽,“那在真田桑的眼裡,柴井是怎樣的人呢?”
我這麼問着,真田卻是一陣緘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