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集齊所有鑰匙是吧?”隨之寒坦然道,一把拉開胸前的衣服,露出精壯的小麥色胸膛:“風之鑰在我這裡,暖暖給我了。你如果有什麼必不得以的理由,儘管來取。”
安瑟沉默了很久。最後,他擡起眼眸,深深看了隨之寒一眼。
他人根本無法瞭解那一眼含了怎樣的驚心動魄。
是留戀,也是欣慰。是信任,也是哀傷。多麼濃烈的一眼,盡在不言中。
“阿隨,”他輕聲道:“你爲什麼回來?”
“什麼叫爲什麼回來?”隨之寒完全不明白他想問什麼。
“這個世界這樣滿目瘡痍,人們身上都是命運的枷鎖,殺戮、貪婪、死亡、背叛……皆不能逃脫,你能離開,去一個更好的世界吧,爲什麼要回來?”
隨之寒莫名其妙道:“哪裡不都是這樣嗎?再說了,你不是還在這兒嗎?”
安瑟猛然擡起頭,直視他:“你是爲了我……”
他突然頭痛欲裂,腦子裡有千萬條線同時拉扯。他突然腦子裡一片空白,什麼都記不得了。
“安瑟!安瑟!”隨之寒看到突然死死抱着頭的安瑟,覺得奇怪:“老師!你快來看看安瑟怎麼了?”
安德森還沒有從剛纔隨之寒的暴力中反應過來:“不是被打傻了嗎?”人魚唯恐天下不亂,高興地提着匕首遊了過來:“快快快!還不趁現在殺了他!”
安德森已經飛快地搖着魚尾過來補刀了。隨之寒一腳踹開他,人魚卻憤怒了:“愚蠢的人類!留着這種禍害做什麼!你沒看到他剛纔殺了多少人嗎?”
老師卻皺緊眉頭:“安瑟開始失控了。”
隨着他的話音落下,海洋深處又傳來白鯨動盪的波瀾。無數人魚一起悲號,破碎的衣料、血液和斷肢還有震盪的海巖隨着海底颶風齊齊涌來,隨之寒抱着安瑟沒站住,被海底波盪拍了出去,重重打在一團巨大的珊瑚上,而安德森擺着魚尾企圖減少壓力,卻也被海波頭朝下捲了數米開外。老師開着噴氣式推進器,來到安瑟旁邊,神色晦暗不明。他一把抓起安瑟,一手直接向他的胸口穿去——卻被隨之寒攔下。
被摔得七葷八素的隨之寒死死地抵着老師:“老師!”
老師道:“阿隨,別任性!安瑟他——”
又是一波劇烈的震盪,隨之寒和老師紛紛沒站穩,跌到一旁去。海底散沙被攪得昏天黑地,各種海底植物被連根拔起,無數夜明珠從蚌殼裡紛紛滾落,但甚至不能照亮身旁一米的距離。他們就如同被罩在一個滾在燈泡中的沙袋裡,感覺到光源,卻仍看不見外界。
正在此時,一道寒光像是閃電一樣,幾乎刺痛了隨之寒的眼睛。而那道寒光所瞄準的方向,正是安瑟!
隨之寒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撲過去,卻只抓到一片魚鱗,而後,是匕首入肉的聲音。
就在此時,世界彷彿安靜了下來。劇烈的波盪慢慢平靜,滾落一地的明珠像是被收了匣一樣,在海沙裡慢慢埋下來。
隨之寒想衝上去,但不知道爲什麼,他這次卻沒有這麼做。老師站在他旁邊,和他一起看着海沙慢慢垂落下來,而那裡露出了一雙眼睛。
安瑟平靜地拔出了手中的匕首,將安德森的屍體丟在一旁,他手中的水之鑰正在熠熠生光。
他的眼眸如同初生嬰兒一樣祥和安寧,帶有最爲純粹的天空的色彩。
隨之寒苦澀道:“……安……瑟。”
安瑟似乎還對他笑了一下,眼底卻殊無感情。
老師慢慢地在他旁邊道:“剛纔我用記憶斷層掃描掃了一下安瑟的頭顱。然後發現……”
安瑟幾乎是瞬間移動到隨之寒面前,一把匕首已經揮至隨之寒胸口。
“他的記憶裡,空白一片。”
從什麼時候開始,他逐漸記不得事情了?
他在沒有白天黑夜的世界中行走,所行過處,皆是虛無。
他在沒有過去未來的世界中游蕩,所路過出,皆是茫然。
原先就需要一遍又一遍加強才能記得的事,現在彷彿被一道洪水沖垮,潰了堤壩。
百年前,當他親手點燃書樹時,天邊正是一片殘霞。掙扎的日光最後一次噴薄,而後,永遠消失在了他的眼中。
當他醒來時,身邊已經是一片廢墟,所有人都離他而去。所熱愛的國家在一夜之間覆亡,愛戴他的人民放棄往生,願意永遠擱淺在時光裡,爲了下一代而獻出靈魂。
他努力想記着那些逝去的人,那個臉上長雀斑的侍衛朗格漢斯,那個沉默寡言的祭司希蒙洛爾,那個在舞會上向他獻花的小女孩……
戴娜思在他的身體裡桀桀地笑着,開始一點一點抹去他的記憶。
安瑟瞪大眼睛,拼命抓住頭髮,他藍色的眼睛裡瞬間佈滿血絲,面部表情扭曲變形。
不許碰我的記憶!
可是一幕幕的閃回,快到讓他無法銘刻。像是死前的回放,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幕,一瞬都長似一生。
他幾乎要流淚。
他不想忘,一點也不想忘——
——你聽得到?
——誰把你關在這裡的?”
——你犯了什麼罪?”
……
那個問他的男人,和那雙清澈如水晶的眼睛。
還有那個晚上,亦幻亦真,在精靈圖書館。
那是一個兩百斤的女人的殼,並不好看,可他懂他。
懂是一個多麼溫柔的詞彙。人漂泊一世,彷徨來去,碰到合意之人共行一段而後分道揚鑣,又或是漫長道路始終禹禹獨行。遇到一人,相互之間瞭解彼此秉性,已是不易,而遇到一人,揭開你表面的重重僞裝,繞過過往結下的重重傷疤,不揭穿,不揭開,小心翼翼地捧出你的心,溫柔地保護它,懂它爲何而來,懂它向何而去,懂它的優勢在哪,又懂它爲何而不足。
那晚月色太好,好到籠罩了全世界。
他落下一吻,而他也沒有推開。
……
——我親愛的二皇子啊……你難道不想知道爲什麼嗎?你的記憶已經這麼差了,這兩年間,關於幻夢裡隨之寒的一切,卻記得這麼清楚?
——你難道覺得,光憑你沒事唸叨兩句,就能把一個人記得這麼深嗎?
——這兩年,我抹消了你對蓮鏡無的大部分記憶,抹消了你對希蒙洛爾的大部分記憶,抹消了你作爲精靈王子時的所有軟弱和幼稚,就留下了你對隨之寒的記憶……越簡單的**,才越持久啊我親愛的王子……
——他已經近在咫尺了啊,然而你居然想放棄?哈哈哈……我愚蠢的二皇子啊……你之前所做的一切,不都是想爲了得到他嗎?
閉嘴!
——情感是由記憶產生的呢,這就是惑心術的原理。安瑟,這麼久以來,迷惑你不擇手段也要前進的,不就是對這個人的記憶嗎?
——既然他已經不能讓你前進了,那麼幹脆連他也不要記得了,做一個沒有記憶的二皇子吧,哈哈哈——
安瑟覺得眉中心有什麼慢慢向他的空白擴散開來。他已經什麼都不記得了,處於一種混沌的狀態。他能聽得懂,卻不能理解。他能感知身體,卻不能控制。他很痛苦,卻不知爲何。他的一切都依靠本能,而本能又是什麼?他手中握着的這個是什麼?
而面前的人又是誰?他胸口裡似乎有他想要的東西,那麼就動手把它挖出來吧。
可是心口爲什麼這麼疼?
——二皇子,取出風之鑰吧……一切,就能得償所願。
——二皇子,你不是一直都想要自由嗎?
突然間,戴娜思的聲音戛然而止。似乎有什麼將她的聲音屏蔽在了世界之外。
而後,一個熟悉又陌生的女聲從他的眉心傳來,漸漸地,空白的世界裡似乎有了一些線條。那是什麼?他不知道。
但她的聲音很溫柔。
——讀心術是讀懂一個人的心,控心術是控制一個人的心,惑心術是迷惑一個人的心,你的心本身就在迷惑,你要如何去迷惑他人?
——想一想,你有什麼事情永遠騙不了你的心?
那把匕首已經揮至隨之寒的面前的同時,老師已經做出了反應動作,他右手化爲一個盾,架在隨之寒身前,而左手激光劍已出,直直削向安瑟。在他出劍的同時,隨之寒也已一個彎腰下撤,做出了一個完美的躲避動作。
但誰也沒有想到的是,匕首並沒有揮到隨之寒身上。安瑟的刀揮在半路時,就已經急速轉向,刺向了他自己的胸膛!
而老師的激光劍根本來不及撤回,他一劍削去了安瑟半個肩膀,精靈藍色的血液融化在海里,竟像是在海水中綻放出了一朵藍色的玫瑰。
這個變故猝不及防,隨之寒愣了一秒,衝上前去抓住安瑟。而安瑟卻掙扎着,用他剩下的一隻手在胸膛上劃開。
那是一顆心臟。藍色的心臟。上面插着兩隻鑰匙。
他顫抖着,將鑰匙拔出。行屍走肉般的身體又開始畸形癒合,但心臟上的傷口卻仍然噴涌出大量血液。
——想一想,你有什麼事情永遠騙不了你的心?
那個女聲漸漸褪去,戴娜思尖銳的嚎叫又充盈了他的腦海。
——二皇子,殺了他,奪回鑰匙!二皇子!你在做什麼!你並不認識眼前那個人!殺了他!他是敵人!
敵人是什麼意思?鑰匙又是什麼?
記憶空白一片的二皇子並不能理解這句話的意思。戴娜思抹去了他的記憶的同時,他就已經再也不爲惑心術所迷惑了。
戴娜思尖叫一聲,感覺到了自己生命的急劇消亡。貪婪之心所在之處,便是她的宿地。而此時,被抹去記憶的安瑟已經沒有任何**,而隨之寒乾淨如一張白紙,心智堅定如磐石,老師又是一堆器械,她根本無處容身。
——二皇子!殺了他!我把你的記憶還給你!奪回鑰匙!
然而卻已沒有任何迴應。
——想一想,你有什麼事情,永遠騙不了你的心?
安瑟歪了歪頭,還在努力理解這句話的意思。這個人的聲音很好聽,他願意聽。
而面前這個人的眼睛……
那個人不管不顧,上前緊緊抱着他。
抱住他的這個人的眼睛……
安瑟拔下心口上的鑰匙,遞給他。
是光明啊——
他的心上,突然照進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