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驪歌(全書完)
波音客機劃破長空,也劃破我的思緒。我知道,丫頭,我距離你越來越近。我是在曼谷上了客機,在快到大不列顛上空的時候,飛機上出了一點事情。劫機。是的,劫機。我真的不明白,冷戰結束這麼多年了,怎麼恐怖主義還到處都有呢?人與人之間的仇恨真的那麼大嗎?民族、種族和宗教、政治之間的矛盾真的那麼不可以融合嗎?但是就是這個答案——確實很難融合。因爲劫機就發生在我的面前。我們的客艙有三個劫機的,一女兩男。都是格洛克17手槍——這種槍大量使用工程塑料,我也不知道這種槍是誰設計的,反正恐怖分子都比較喜歡使用,因爲可以騙過檢查措施不是那麼嚴格的機場安檢系統。佔據了三個要點。一個在駕駛艙,兩個一前一後控制客艙。我就不說是什麼組織的了,因爲一說就是一堆子事情。就說事實好了——事實就是三個劫機犯把飛機給劫了。我就坐在靠前靠外的位置,兩個在客艙的劫匪虎視眈眈。然後那個在前面的男的開始收乘客的護照。陌生的熱血在我的心中開始升騰。
我的雙手開始顫抖。我知道,他們在渴望火藥味道——但是我說過我曾經是中國陸軍特種兵的副班長戰鬥骨幹。所以我很熟悉他們的手法——對各種劫機方法都不陌生,熟悉的原因,是我們要反劫機。我們曾經反覆演練過如何進行應對,甚至爲了提高哪怕0.1秒的速度,也要反覆演練數十次哪怕上百次。所以我並不緊張,只是感到那種陌生的已經距離我很遠的衝動從我的中樞神經傳到了我的四肢。
他們很快就到了我的面前。我把護照拿出來遞在他的手上。他伸出右手接,沒有什麼懷疑。我突然出招了——這沒有什麼客氣的就是一招制敵!快!準!狠!——雖然過去那麼多年了,但是習慣就是習慣,是不會改變太多的。一下子擊在他喉結上——我知道都不用再補了。絕對是掛了。在一擊的同時我伸手奪過了他的手槍然後就是一個後倒。
那個女的剛剛反應過來舉槍瞄準我。我後倒在機艙的通道上,我倒着看見了我的目標。當!只需要一槍!我看見了我的目標心口中彈一下子向她的後面栽倒了——這種大威力手槍的停止功能不是一般的好,加上我對自己的快速反應射擊的自信,我知道,也不用再補了。也絕對掛了。
我站起來舉着手槍走向駕駛艙。——手槍特種戰鬥射擊有很多種類,有一種叫做本能射擊。要點是持槍手臂自然平舉與視線平行,手槍槍口略爲向下,當對面出現目標的時候由於神經的緊張,肌肉會產生本能的收縮緊張,於是槍口就自動上擡到視線位置——擊發就是心臟位置!——這不是什麼秘密,全世界特種部隊都知道這個把式,我在國外受訓的時候也學習過,只是普及一下子而已。——當然是要經過非常嚴格的長期訓練,纔可能產生“本能”二字。一般的警察和士兵是不可能做到的,絕對打的哪兒都是。這就是“精英”的含義。槍聲是驚動了駕駛艙的劫匪的,他大叫着——我聽不懂這種語言——衝出來。
當然本能射擊。當!還是一槍。他心口中彈向後栽倒。我走入駕駛艙,邁過他的屍體,用我不知道還對不對的英語對目瞪口呆的機長說:“別怕,我是乘客,你立即發警報給英國機場!趕緊讓他們清空跑道讓我們緊急降落!我去對付後面的!”
我就出去了,我知道別的機艙肯定還有。果然出現了。兩個劫匪闖入我在的機艙。當然是速射——這個時候本能射擊是不管用了。噹噹噹當四槍。都很公平一人兩顆子彈。不用再補了,這點子自信我是絕對有的。我繼續前進,搜索前進。
——中國陸軍特種大隊告訴我,對敵要堅決果斷不能手軟!很多年過去了,我記得很清楚。我繼續前進,搜索前進。又有跳出來的就在乘客裡面!這是我預料到的,隨即就是噹噹兩槍!去你奶奶的!絕對也掛了。
——我在客機的各個機艙各個角落搜索前進。我不斷地射擊跳出來的目標,絕對不手軟。——當飛機將要降落的時候,我知道,都清場了。
我的槍裡,還有最後一顆子彈。
客機平緩地降落。我隔着機艙舷窗看到外面的機場。我看見了警車的海洋。我還看見了SAS的隊員在緊張地準備着,我知道這是英國最精銳的特種部隊。當然還有新聞記者。呵呵,都來了啊。我就笑了。我還看見了我的蝴蝶,我的丫頭。雖然我看不清楚,但是我知道是她。她在警戒線外面——機長已經把飛機上的情況都告訴地面了,所以她是特意被准許進入機場跑道迎接的。已經清場了,但是必要的警惕還是要有的。
這個我是很清楚很清楚的。客機漸漸停穩了。我起身走向艙門。舷梯車已經開過來了,緊跟着的還有排成戰術隊形的SAS隊員。空中小姐把艙門打開衝我非常溫柔地用英語道別。我知道在他們心中我是英雄。但是我自己知道我只是做了我該做的事情而已。我站在艙門口,我看見SAS隊員匆匆跑上舷梯,我剛剛想把手槍交給他們,結果他們過去了——我的資料他們肯定已經知道了,都不是傻子,我不說他們就不知道了嗎?所以他們過去了根本就顧不上搭理我。
其實也不是不搭理我,下面警戒的隊員還是對我虎視眈眈的。幾支MP5微衝對着我真的是虎視眈眈。全世界的特種部隊都是一樣的,你有什麼辦法。我苦笑,舉着雙手,右手食指懸着還剩下最後一顆子彈的手槍,準備走下舷梯車。——這時候,我看見了我的丫頭。
她跑向我。她戴着藍色的棒球帽。她繫着那條迷彩色的大汗巾。系得很漂亮跟一隻迷彩色的蝴蝶一樣。我看見了她的臉。她的藍色棒球帽下的臉。俏麗的美麗的白皙的滿是淚水的我陌生而又熟悉的臉。
……小影!我的腦子一激靈。真的是小影!
……熱帶叢林,UNPF營地,戴着藍色棒球帽的小影。
……軍區總院,女兵宿舍,穿着睡衣睡眼惺忪的小影。
……小火車站,新兵集合,穿着肥大冬訓服的小影。
真的是小影!我的小影,我的消失的小影!一下子活生生地出現了!我的青春!一下子活生生地出現了!出現在我的面前!
……步兵團,小偵察連,獨眼苗連和我的陳排。
……狗頭大隊,特勤分隊,何大隊和狗頭高中隊還有馬達生子他們。
……外訓基地,迷彩帳篷,我的洋人特種兵哥們。
……UNPF部隊,白車藍盔,我的芬蘭哥們和那輛SISU輪式裝甲車。
我的青春!一下子活生生地出現了!出現在我的眼前!我的小影!一下子活生生地出現了!出現在我的眼前!
他們都在等我。他們都在等我。他們都在遠方等我。是的,我知道他們在等我。遠方,有我友人的盛宴。
我的手槍裡,還有最後一顆子彈。我知道。
這最後一顆子彈,是留給我的。
當我從夢中醒來的時候,若隱若現的,是那首汪峰的《青春》。我睜開眼睛看見的是一片耀眼的白色,於是我眯住眼睛,讓自己適應。我活動了一下自己,沒有疼痛的感覺,只是覺得特別累,整個人跟虛脫了一樣。我感到渴,於是張開嘴,喉嚨幹疼,喃喃地說了一句。但是我自己都聽不清楚是什麼。但是我看見了她的臉,她的流着淚水的臉。青春可人的臉。
“你說什麼?”她貼在我的耳邊,吐氣如蘭。
“丫頭……”這次我提高了聲音。
“你說什麼?”她的聲音也提高了,還在顫抖着。
“丫頭,”我的喉結蠕動一下,“我要喝水。”
“小莊!”她撲在我的身上,嗚嗚地哭了。
我突然意識過來,爲什麼她會哭。因爲我在下意識當中,喊的不是“小影”,而是“丫頭”。
我撫摸着她的頭髮,撫摸着她滑膩的臉。我逐漸意識到發生了什麼。在我腦海的閃回當中,我知道發生了什麼,雖然畫面都是破碎的——我將槍口對準了自己,我要把最後一顆子彈留給我,我的神志在面對“小影”——“丫頭”的那一瞬間徹底崩潰了,我已經無法面對面前的這個世界,回憶已經成爲我全部的精神世界。
我知道,最後一顆子彈,是留給我的。猶如我們很多年以前,在狗頭大隊那個地方發的誓言。但是,我暈過去了。我的命懸於一線之間。我的神志和我的身體徹底崩潰了。我還是殺死了自己。我殺死了過去的小莊,是的,我親手殺死了自己。一個生活在過去的小莊,在我的意念當中,我親手殺死了他。——於是,我現在面對着的,是我的丫頭。我的手滑過她細膩的臉,停留在她的脣上。
“結束了,都結束了。”她抽泣着抱住我的手。
我慘淡地笑了一下,我知道,都結束了。我找到了自己的故鄉,永遠的故鄉。
2003年5月16日至2003年6月27日初稿於北京航天橋家中
2005年5月17日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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