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我就那麼恍恍忽忽地回到了山溝裡面的狗頭大隊。很多年前,我18歲,中國陸軍上等兵。很多年前,我是一個小兵,一個戰場上下來的小兵。我沒有軍功,只有一顆變得破碎的心。還有一個悠悠盪盪的靈魂。
我的退伍手續很快就辦好了。誰也沒有勸我不要退伍,繼續留下來。包括何大隊,他也沒有勸我。他的大黑臉默默地看着我,沒有多說什麼。我也默默地看着他,許久。
“保重。”很久很久,他才輕輕地說他從來沒有這麼輕聲過。我鼻頭一酸我真的好想叫他一聲“爸爸”,兩年了我一直想這麼叫他,但是一直到最後我也沒有叫出口。
和以前的退伍老兵不一樣。我沒有和我的武器揮淚告別。我到走也沒見到我的武器,我也不想見。也沒有送行儀式什麼的,我不想那樣。狗頭高中隊到最後也沒有說一句話他知道我恨他其實我後來慢慢長大了,還是理解他了。不然他帶老婆孩子來看病,我也不會搭理他。我知道他是軍人,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щщщ.ttκǎ n.co
我呢?一個小兵而已。而我,也不再是個小兵了。
我的凱芙拉頭盔和戰備物資一一清點完畢,我把所有的軍旅往事都裝進那個經歷過風吹雨打的91式迷彩大背囊裡,上面打着幾個細密的補丁。然後呢?我揹着它走出兵樓。
馬達和我們特勤隊的弟兄都在樓下散亂地站着或者蹲着。我一下去他們就都站起來圍上來了。但是,我沒有說話。他們也沒有說話。我還看到兵樓上幾乎每個窗戶都露出了各個中隊分隊弟兄的光頭。他們都默默地看着我。但是都一句話都沒有說。我穿過馬達他們,默默地走向辦公樓前的停車場我父親派了一輛奔馳來接我,那個時候他的生意已經做得很大了。但是他沒有來,我沒有讓他來,我不想讓他知道什麼。
因爲,我不想讓他心疼我。來接我的人,我認識,是我父親當籃球教練時候的好朋友,當時體校的摔跤教練他現在是我父親的副手,一夥子體育界的老油子開了個公司。只要不是我父親來,我心裡就有數,大隊常委會對我父親說,但是不會對外人說。
我揹着我的大背囊,穿着報名參軍時候穿的牛仔褲和李寧的夾克衫,腳下是一雙不知道什麼牌子的旅遊鞋真的是記不清了,那個年代沒有這麼多名牌,我估計是假貨。
我就那麼孤獨地走向那輛黑色的奔馳。
我的身後,就是幾百雙戰友兄弟的眼睛。
我就那麼在他們的注視下,離開他們。我忍着,我真的有淚水,但是我真的在忍着。
“敬禮”我聽出來了,是馬達班長。他高聲喊道。隨即,在我的回憶裡面,我看到樓前樓上的戰友弟兄整齊地敬禮。
我的眼淚一下子就下來了。但是我不敢回頭。我就那麼流着眼淚走。他們在後面默默地敬禮。默默地,看着我一步步走遠。永遠的要離開他們。我不知道他們哭沒有。我是哭了。眼淚在默默地流淌。我的那個叔叔默默地看着我,他也當過兵,是老偵察兵。他知道這種感情所以,他對我輕輕地說:“你要跟他們告別一下。”
這個叔叔是從小抱着我長大的,我很聽他的話。我就立正,揹着我一背囊的青春利落地向後轉。我看見了幾百個弟兄在樓上樓下院子裡面等等各個角落向我一個即將離開他們的小兵弟兄敬禮。我的眼淚還在流,我的視線模糊了,所以我不知道他們有沒有哭的。
我緩緩舉起我的右手。我緩緩舉起我的右手。我緩緩舉起我的右手。
很慢很慢。因爲我知道,這是我最後的一個軍禮。我久久地敬禮。流着眼淚敬禮。流着眼淚和我的青春告別。沒有語言,沒有別的任何什麼。我和我的弟兄們,只有一個軍禮。而對於我,這是最後一個軍禮。當我的淚水漸漸流淌得差不多的時候,我看見了何大隊。他站在訓練場的門口,我知道他是趕到門口的。他舉手向我一個離去的小兵敬禮。我看不清他的大黑臉,我真的看不清。一個是遠,一個是我的淚水又出來了。我的手還在舉着。我抽泣着,在嘴裡緩緩地吐出兩個字:“爸爸……”
聲音很輕,只有我自己可以聽見。
聲音很輕,卻永遠留在我的記憶中。
我和我的青春,我的狗頭大隊,我的軍旅生涯,敬禮告別。我的最後一個軍禮。時間很長,我都記不得有多長。然後,我緩緩把右手放下,咬牙轉身離開他們,卸下背囊我在他們的注視下卸下我的大背囊,那是我在外形上最後的一點陸軍特種兵的痕跡我不知道現在的野戰部隊有多少裝備大背囊的,我們當時只有特種部隊有我把它放在了車的後備箱。然後,我不敢看他們,就上車了。我知道,他們的手都沒有放下。
車開了。緩緩地開過我們的狗頭大隊的院子。我看見了所有的一切訓練場,角落的榮譽室,民航飛機殼子,狗班的狗房,車輛維修所,加油站,車庫,遠處的直升機中隊的大門所有的一切。我就那麼流着眼淚看着。看着我和它們越來越遠。就到了大門口。我下車把門條交給警通中隊的糾察班長。他什麼話都沒有說。我上車離開。然後我聽見他在後面一聲高喊:“全體敬禮!”
刷我知道,他們是持槍禮。他們班長是舉手禮。我一下子哭出聲了。哇哇大哭,真的是哇哇大哭。我知道,我再也不會回來了。我的狗頭大隊。車在盤山公路上走着。奔馳是舒服,我真的不是很習慣。我哭累了,擦擦眼淚。那個叔叔就問我:“現在上高速嗎?”
我擦擦眼淚,按下車窗的自動開關我探過一次家,知道這個東西怎麼使,開始是真的不知道風就一下子吹進來。我就說:“去趟城裡,我去軍區總院一趟。”
小菲昨天給我打過電話,她有東西要給我。我也要和她告別。我知道,我和她永遠不會再見面了。因爲,一見她,我就會想起來小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