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任左護法在一次任務中愛上了一個洛陽商賈,爲他叛出魔宮,收起佩劍,挽起髮髻,洗手作羹湯。可魔宮不允許背叛,蕭莫愁也不允許背叛,蕭煜身爲少宮主,受命清理門戶。
蕭煜只帶了一個修羅殿的孩子做車伕,出宮那天,兩人又因爲雞毛蒜皮的小事爭鋒相對地吵了一架,他走的時候,語琪沒有出去送他。
可她跟在了他身後,一路悄悄尾隨。
雖然已經過了嚴冬,但蕭煜身上的寒毒仍然隨時可能發作,倘若正在發作時遇敵,便會陷入極爲危險的處境,她不放心。
他們一路南下。
每當陰雨天,蕭煜都會選擇在客棧住宿,叫店小二燒水沐浴。可沐浴並不那麼管用,水總會變涼,沐浴過後的身體也會冷下來,不過聊以慰藉。
蕭煜自然也知道,但也只能忍耐,不是哪裡都找得到一個修習重火訣的人,此乃魔宮功法,除了魔宮歷史上的幾位長老之外,這一輩也就她修習此功。
客棧的牀鋪總是又窄又硬,褥子薄得幾乎像是沒鋪。他躺在上面,忍受着膝蓋處難耐的僵冷痠痛,只覺得格外難熬。人總是由奢入儉難,近日太久沒有受寒毒所擾,乃至於偶一發作時,竟覺得分外得難以忍受,叫人甚至想把膝蓋骨整個兒挖出來。
沒法左右寒毒,只能左右行程,蕭煜只盼着速速完成這趟任務,好趕快趕回魔宮。該死的寒毒發作,他不想再忍受一次。
蕭煜找到左護法的時候,原本殺人不眨眼的冷漠女人竟躺在一個溫雅男子的膝上垂眸淺笑。這女人變化太大,如果不是她在看到他的一瞬間就翻身而起,從枕下抽出一把匕首來,他幾乎認不出她來。
“少宮主?!”左護法驚疑不定地看着他,“您怎會來此地?”
“清理門戶。”
他冷冷地答,然後出手。
左護法武功不低,可這些年沉溺於男歡女愛之中,已然不是他的對手,拼了一死,也不過是在他肩上擊了一掌。
任務完成,蕭煜準備離開,可那男人卻可笑地喚來了一羣握着刀劍的手下與家丁,讓這一羣不懂武的普通人將他這個魔宮的下任宮主團團圍住。
蕭煜冷笑,剛要動手,肩上卻忽的傳來劇痛。
氣血翻涌之下,筋脈一瞬逆行,寒玉訣不受控制地在體內運轉,與她殘留在他體內的那一縷內力劇烈衝撞起來。
蕭煜一瞬間面如死灰。
幼時是因走火入魔而寒毒侵身,他太熟悉這種感覺,倘若再來一次,尤其是此刻,沒有蕭莫愁在旁以強橫內力梳理筋脈,他必死無疑。
蕭煜很清楚此刻萬萬不能動用內力,可他沒有辦法,這數百人雖是絲毫不動武,卻各個刀劍在手,他身困輪椅,逃無可逃,只能應戰。
擡起頭,他看到最近一人握着長刀砍來。
……
語琪在看到空中那蓬炸開的魔宮火信之時,正在蕭煜下榻客棧二樓的一間客房裡等着。以蕭煜如今的武功,對付左護法已是綽綽有餘,且今日豔陽高照,沒有寒毒發作的可能,她本以爲萬無一失,這一次算是白跟來了,誰知卻偏偏出了事。
暗道一聲糟糕,她一把提起桌上軟劍,直接便自窗戶躍了出去。
翻入圍牆,語琪急急而行的腳步突然頓住。
這裡已是人間地獄。
就在離她不遠處,一個抱劍的家丁靜靜坐着,他的腦袋卻慢慢地滑下脖頸,咣噹一聲掉在地上。失去了頭的軀幹搖晃一下後砰地一聲倒在地上,暗色的鮮血自齊齊斷裂的脖頸上汩汩流出。
這樣的效果,只有蕭煜那細到極致的冰蠶絲才能做到。
語琪不知道這裡到底發生了怎樣一場慘禍,她握劍的手緊了一緊,很快又隨即鬆開,動作敏捷地繞過這滿地的殘肢碎肉,往屍體更爲密集之處跑去。
她在正堂的後室裡找到蕭煜。
他的輪椅背對着門口,靜靜地停在一片屍山血海之中。
上面空空蕩蕩,沒有蕭煜的身影。
語琪迅速地掃視了一下四周。
這裡還算較完整的一具屍體靠近門邊,他死得時候正在往外爬,但還未逃出生天,就已被冰蠶絲攔腰截爲兩段。
最後凝固在他臉上的表情,驚恐得像是看到了阿鼻地獄。
語琪不忍再看。
失控,完完全全的失控。
如果造成這幅慘景的人真是蕭煜,那麼他必然已經入魔。
她咬了咬脣,提劍躍入這房間。房內處處是屍首,並無可以下腳之處,她只好忍着噁心踩着一地斷肢殘軀往裡面走去。
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她很輕易地便發現了蕭煜,因他是這整個屋子裡唯一一個保持着完整身體的人。
他倒在輪椅的不遠處,面朝下地覆在幾具碎屍之上,一動不動。
只是不知道是失去了意識,還是已經死去。
語琪顧不上其他,提劍奔過去,在他身旁單膝跪下,稍稍翻過他,伸手去探他鼻下。
直到輕促的鼻息若有似無地噴在指尖,她繃緊的身體才漸漸放鬆下來。
還活着就好。
語琪這纔有心思去看他情況,她將他整個翻過來,抱在懷中。蕭煜身上並無大傷,只是眉頭緊蹙,脖頸無力地垂下來,輕輕抵在她頸側,呼吸細微得幾乎感覺不到。
弱得像是嬰兒,與以前那個人人畏懼的活閻王真是天壤之別。
語琪搖了搖他,“蕭煜。”
他微微蹙了蹙眉。
她見他有反應,便揚手給了他一巴掌。
蕭煜的長睫抖了一抖,緩緩掀開,漆黑的瞳仁茫然地對上她的。
語琪微微一笑,“哥。”
他大概神智還未清醒,竟然不覺得她出現在此處是一件不可思議之事,只是怔怔地看了她一會兒,便皺着眉頭想要坐起來。
可他失敗了,像是根本無法如意地控制身體,手臂只是動了一下就又滑下去,落在她腿上。
語琪見狀,笑容也斂了起來,面無表情地撈起他一隻手,搭上他脈門細細感知。
片刻之後,她放開他的手,緩緩地望進他眼睛裡,“你筋脈錯亂,內力倒行,是走火入魔的跡象。”
倘若走火入魔,輕則武功全廢、不能自控,重則筋脈斷裂而死。除非,有功力高深者強行將其倒行逆流的內力導回正道。可有能力做到這一點的蕭莫愁,遠在千里之外。遠水解不了近渴,等她趕來,蕭煜估計已經是個武功全失、身體不能自主的廢人。
所以按照如今的情況,這幾乎是個死局,毫無希望。
語琪口氣沉重地宣佈完噩耗,以爲蕭煜會像以前一樣發脾氣,甚至遷怒於她,可出乎意料的是,他只是垂下眼睫嗯了一聲,聲音輕得微不可聞。
原來從雲端落到泥沼之中,竟會給這個人帶來這樣大的改變,所有的冷傲刻薄都灰飛煙滅,只餘下仰仗人鼻息的小心翼翼。
語琪忍不住嘆息。
一時之間,兩人皆陷入沉默。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首先得離開這裡。語琪看看停在不遠處的輪椅,準備把它推過來,將蕭煜扶上去,可她剛把他放下,他就用無力的手拉住了她的袖擺。
語琪回過頭,正對上蕭煜直直看過來的目光。他像是以爲她要丟下他離開,眼神有些許黯淡,但他仍是蕭煜,驕傲與敏感都刻在骨子裡,叫他即使伸出了手,也固執地不肯說半句祈求與挽留。
她嘆一口氣回過身,將他從碎屍中扶起來抱住,輕輕撫了撫他的後背。
蕭煜靠在她身上,眼眸低垂,並不說話。
語琪緊了緊摟住他的手臂,緩緩偏過頭來,用側臉輕輕摩挲着他冰涼的臉頰,將聲音放得輕柔又堅定,“沒事,我在。”
蕭煜身體一僵。
從小習得的武功一夜喪盡,甚至連自己的身體都無法控制,這樣巨大的打擊像是天崩地裂,足以叫一個同年齡的人精神崩潰。他還能維持此刻的鎮定已經算是奇蹟,但是所有的鎮定與奇蹟,都在此刻崩塌殆盡,他將臉埋進她溫暖的頸窩中,緊緊閉上眼睛。
語琪一下一下地撫着他的後背,輕輕吻他的頭髮,用天生低柔溫和的聲線細細地安慰着。
不知過了多久,蕭煜似乎緩了過來,在她懷裡悶悶地問,“這仍是你的討好麼?”
語琪愣了愣,然後輕輕笑了,“你覺得呢?”
蕭煜沉默了一會兒,低低道,“如果還能……”頓了頓,他將幾乎不可能的事咽回去,輕輕道,“我會請母親讓你當左護法。”
“那我應該去直接求宮主。”她毫不客氣。
蕭煜不再說話。
語琪輕輕嘆一口氣,溫聲道,“不是,不是討好。”她輕輕撫他的頭髮,語氣輕快,“哥,等你成了宮主,再給我個左護法當罷。”
蕭煜沉默許久,才輕輕開口,“好。”
……
屠門之事即使在江湖門派間也已不是小打小鬧,官府必然介入,怕被人尋到,語琪並沒有將他帶回客棧,而是找了間偏僻無人的荒蕪院落暫時安頓下來,蕭煜這纔想起問她出現在這裡的原因。她隨意解釋兩句,替他褪了外衣,扶他起來,一手穩住他的肩,一手貼在他背心上,緩緩注入內力,助他引導體內橫衝直撞的內力。
蕭煜身體一顫,微驚開口,“你——”
她武功修爲遠遠比不上蕭莫愁,甚至不及他,根本不可能做到捋順他體內亂竄的內力,貿然強行嘗試是極其危險的,成功的可能性也極小,最大的可能是把她自己也連累進來,讓兩個人一同走火入魔。
“閉嘴!”語琪握住他左肩的手猛然一緊,“專心引導內力!”
第一次的嘗試並不順利,半個時辰下來,兩個人大汗淋漓,精神疲憊至極。他們只成功地將一小撮的內力聚攏起來,但很快就失敗了,好在兩人都足夠小心翼翼,並沒有出現什麼危險。
“明日再試一次,今天先歇息。”語琪抹了把汗下了牀,一邊穿靴子一邊回頭看他,“我要洗個澡,你要不要一起。”
蕭煜此時終於恢復了點兒往日的脾氣,涼涼地瞥她一眼,並不說話。
“我不是開玩笑,也不是在調戲你。”語琪低下頭,溫聲道,“這幾日你應該是沒法自理了,我不是替你洗澡便得替你擦身,你得適應這事。”
大概是意識到她所言非虛,蕭煜沉默下來,有些尷尬地別開臉去,耳後泛起了淡淡的紅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