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一筆一劃,皆是鮮血(兩更合一求月票)
馬車停在山門外。
阿薇擡頭,看了眼“大慈寺”的題字,便跟着知客僧往裡走。
黃牆黛瓦,香火比不得那日去的法音寺,卻也算不得很蕭條。
聞嬤嬤與知客僧說着來意:“相熟人家的長輩早年離世後供奉在貴寺之中,那家晚輩後來離了京城,沒能再來祭拜,便託我家姑娘來看看,清掃整理一番,亦再添些香油錢。”
知客僧唸了聲佛號,引她們拜過幾處大殿,一路行至後山塔林。
一眼看去,數不清有多少佛塔落在青石板的地磚上,磚縫中有隱隱青苔,伴着遠處吹來的佛香,讓人有一種脫出塵世之感。
只是,阿薇與聞嬤嬤交換了個眼神。
這裡與陸念記憶裡的大慈寺不同了。
“貴寺近幾年修繕過?”阿薇問。
若說前頭寶殿經過翻新粉刷、去了陳年印跡也就罷了,塔林爲何看着也是新造一般?
既是以供奉聞名的老寺,塔林存在幾十年甚至百年,該以加固爲主、不至於如新砌似的。
何況石塔多是供高僧,她們尋世俗人的往生牌,不該來這裡。
“前年山中雨水過盛,敝寺遭泥石侵襲毀了大半,全靠着信徒支持重修寺廟纔有了今日模樣,”知客僧很是坦誠,又指着眼前塔林,道,“當時幾乎所有的墓塔與供奉的大殿全部被沖毀,混在一起,無法區分開了。
住持爲驚擾故人清靜安寧愧疚不已,重修時便全築了石塔,重新刻牌。
只是,衝散之數無法全部尋回……”
阿薇明白了。
山洪兇險,無法保全,水去後尋回來一部分舊的,又翻了些陳年舊檔,京中親眷聽聞消息來補,最終補了個七七八八,新築牌位,供奉在石塔密密的內凹佛龕之中。
那些尋不回的,舊檔毀了,也沒有親人來祭拜的,就消失在了那場洪水裡。
阿薇便道:“我先自己尋一尋,若找尋不到、再請大師商議重新供奉。”
知客僧應下來,又道:“重修時另有造冊,施主也可依冊尋找。”
聞嬤嬤與阿薇商量幾句,決定翻看造冊。
知客僧引她們到一處禪房,讓小僧人搬了厚厚的冊子來。
“這些是永慶二十六年至二十八年在寺中供奉的。”
“這些是再建時分不清楚具體年月、歸整一處的。”
阿薇道了謝。
巫蠱案發在永慶二十六年,馮正彬但凡供奉了,按說也不會遲於二十八年。
人心如此,越久越忘,當時想不到供奉,過幾年得了新婦新兒,除非幾場兇險噩夢,否則更是想不起還要與舊人添香油。
聞嬤嬤陪着阿薇,一直翻到日頭偏西,纔在上頭尋到了金芷的名字。
生辰、忌日,以及同她一道離去的腹中孩子,那孩子沒有大名,只乳名“年年”二字。
聞嬤嬤霎時紅了眼眶,不敢哭、也不敢大聲,只哽咽着附耳與阿薇道:“對,姑夫人取的乳名,說是等這一胎等了好多年……”
阿薇亦是喉頭酸脹。
作爲金家唯一活下來的人,她沒有給長輩們供過牌,回回都是在院子裡點香,或是尋個廟宇拜一拜。
這是她第一次看到,還有長輩受了香火。
“日子對嗎?”她問。
“十月二十四,”聞嬤嬤喃喃着回憶,“判決是二十二下的。”
那年,她帶着阿薇東躲西藏、根本不敢進縣城,只有一回,她聽人議論說告示上貼了判決,聞嬤嬤藏在人羣裡去看了一眼。
“都臘月了,城外有善人施粥,很是熱鬧,”聞嬤嬤道,“奴婢扮作討粥的與人攀談,告示是才送到那縣城衙門,定了十一月初二斬立決。”
也就是說,她們在那偏遠縣城收到消息時,京城裡的一切都已經是手中黃土了。
巫蠱案牽連甚廣,即便是金太師與金家,在那一張告示上也不過就短短几句,自沒有外嫁女金芷的狀況。
就像聞嬤嬤前回說的,她也是隔了很久才又陸陸續續打聽到,金芷是在判決時病故。
阿薇輕聲道:“這麼看,二十二日判了,姑母情緒上吃不消,本就是受不得刺激的雙身子,二十四日走的倒也說得通。至於沒有寫供奉之人……”
或許是當年馮正彬就沒有留下名字。
這倒也能理解,彼時腥風血雨,別管馮正彬是走了門路還是運氣出色沒有受牽連,總歸是從那案子裡脫身,又怎麼好再明目張膽上妻兒供奉?
可這新冊是前年重新再造,時隔多年,依舊沒有名姓……
阿薇合上了冊子。
走出禪房,她又再請了知客僧過來。
“不曾尋到故人名字,”阿薇語氣中頗爲可惜,“天色晚了,我需得下山回城,不如我寫下故人名姓、另添香火。”
知客僧應下來,又說寺裡會依照年月儘量再找一找。
聞嬤嬤取了紙筆,寫了故人信息,借了她在外頭結識的老姐妹的名頭。
阿薇藉機又問:“剛纔翻看時,有看到一些只有名字年月、卻不知曉供奉之人的,他們的香火錢又從哪裡來?”
知客僧解釋道:“有些是舊牌位磨損看不出來,有些是舊檔染水糊了字,但凡能有些訊息、寺裡都送了消息去,卻也有一些尋不到家眷的孤獨之人。被洪水沖毀是敝寺的大罪過,既還留有名姓,不可斷了他們供奉,寺中香客也很支持。”
離開前,阿薇又去塔林走了走。
她記下了序列,尋了姑母與年年的位置,靜靜看了會兒,在塔林中間將帶來的香燭點了。
馬車在城門關閉前入城,長街兩側燈火通明。
一路閉目養神的阿薇睜開眼睛,問:“馮正彬明日休沐?”
“是,”聞嬤嬤思考了會兒,“他明天會到大慈寺嗎?”
“說不好,”阿薇也不能完全斷言,“就看徐夫人與馮家老太太這兩天鬧得兇不兇了。”
只看徐夫人來定西侯府捱了一通大罵都不曉得那果茶有什麼問題,可見這對錶兄表妹夫妻亦不是什麼開誠佈公的情誼。
同時,聞嬤嬤也說過,馮正彬是那種迴避性子,他就不可能處理得了婆媳矛盾。
他會下意識地避開,避開棘手之事、避開雞飛狗跳。
他近日又被嚇得不輕,偏受驚狀況亦無人能說,最終不找菩薩又能找誰?
“徐夫人千萬得力些,”阿薇說完,又問,“我教她的那些,不難學吧?”
事實證明,聖賢之書不好念,撒潑謾罵最好學。
老師是優秀的好老師,學生知恥而後勇、依樣畫出了葫蘆,馮家裡頭烏煙瘴氣。
昨日馮正彬散值回到家裡,先被老母親叫去,聽她大罵了一通妻子的“無理不孝”、“沒臉沒皮”、“反了天了”、“一定要休了她!”,聽得在衙門裡勞累了一天的馮侍郎腦袋險些炸開。
起初,他自是不信的。
他與徐氏多年夫妻,又是從小識得的情誼,自認了解妻子性情。
徐氏溫婉內斂,本分克制,只有母親脾氣上來罵她的份,怎麼可能反過來呢?
讓徐氏跳腳罵人,她恐怕都磕絆得說不出幾句完整的戳心窩的話來。
伶牙俐齒?
徐氏沒有。
何況他多年教導徐氏孝順母親,舉止言辭要有官家女眷風範,徐氏都聽進去了,也做得很不錯。
可母親信誓旦旦,丫鬟婆子們默認了徐氏的反常,叫馮正彬心裡也犯了嘀咕。
好不容易安撫好了馮家老太太,馮正彬便回房去尋妻子。
徐夫人坐在梳妝檯前,整個人失魂落魄,連他回來都沒有注意到。
直到被丫鬟催促了,她才急匆匆起身,甚至一不小心絆到了椅子,險些跌倒。
馮正彬心頭的火氣在看到徐夫人臉上的傷藥後,散了一半。
“怎麼弄的?”他問。
徐夫人未語淚先流,忙不迭擡手去擦,擦得手上全染了傷藥印子:“不小心碰着的。”
馮正彬湊近,看清那是一道滑出來的傷口,又想到母親桌上少了的花瓶,當即有了判斷。
徐夫人爲了就是這些。
她比馮正彬以爲的更瞭解他,嚶嚶哭着說了狀況,句句自責、句句悲傷,又句句痛苦。
“是我看錯了餘姑娘,本以爲陸夫人是陸夫人,餘姑娘是餘姑娘,沒想到她們母女兩人都不講理。”
“餘姑娘一張帖子喚了我去,劈頭蓋腦罵我,那些話太難聽了。”
“我雖不是什麼金貴出身,但自打成了官夫人,旁人最多在背後唸叨,哪裡遇着過當頭撕臉的?還是被一個比我小了這麼多的姑娘撕臉。”
“我只能硬忍,直到出了侯府再忍不住纔在轎子裡哭了,回到家裡,母親卻怪我給夫君丟了人。”
“我曉得自己不該與母親頂嘴,可母親她……”
徐夫人揣度着丈夫的情緒說着話,只是沒有想到,比起她和老太太的紛爭,馮正彬更關心餘姑娘罵了些什麼。
甚至,把先前已經解釋過的“結識餘姑娘”、“果茶方子”又拎出來問了一遍。
問得徐夫人又是不解、又是不安。
或許是知曉了他們夫妻只說話、未吵架,覺得兒子沒有與自己站在同側的馮家老太太深夜又把馮正彬叫了去。
這一次,老太太沒有狂亂髮泄情緒。
“我前次提醒過你,徐氏說不定是把那什麼侯府姑娘當槍使。”
“徐氏纔是裝神弄鬼的人。”
“她說她曉得我們‘那點破事’。”
“你說,她指的是什麼?”
馮正彬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連頭皮都跟着麻了,半晌,他抹了一把臉,道:“這事說不通!金氏的事與她沒有干係,她裝神弄鬼又有什麼好處?”
“吃飽了撐着,誰知道她在想什麼!”馮家老太太啐道,“難道你真信是金氏尋回來了?”
死人,死得透透的人,掀不起風浪!
馮家老太太根本不信鬼神之說。
馮正彬卻是脊背冰涼。
官場上起起伏伏,他看人看事都與老母親不同,他最不信的是“吃飽了撐着”。
沒有無緣無故的爲難,也沒有無緣無故的善意。
官場只講利益。
徐氏無利可循。
曉得那果茶方子,知道金氏喜好的箋紙,與金氏格外相似的筆跡……
世上哪裡還有那樣的人物?
除卻一切不可能,便是鬼神之說也足以信的。
或者說,鬼神還好些,他燒香燒元寶能擺平,若真是有清楚內情的人興風作浪,人家求的又會是什麼?
他馮正彬給不起、也不敢給!
這一整夜,馮正彬輾轉難眠,等天亮起身,迎接他的又是一場婆媳大戰。
一個謾罵、一個哭泣,鬧得他連早飯都吃不下去,近來極其不舒服的腸胃越發難受,說不出是脹氣還是酸悶,平復不過去、又吐不出來。
馮正彬再也待不住了,急急安排了馬車出城。
趕到了大慈寺,他尋了僧人說要添香油。
年輕僧人見他臉生,又聽他說早年曾供奉過往生牌,便道:“前年寺中遭了洪水,重修之後能尋到的都去遞送了消息,不知施主……”
馮正彬正提筆往功德簿上書寫,聞言道:“都沖毀了?”
“差不多都毀了。”
馮正彬握緊了筆桿,似是走神一般,等他再擡頭時,筆尖已經壓在紙面上留下了個深深的墨點。
“糟了,”馮正彬一副懊喪模樣,“我寫壞了。”
僧人見狀,道:“施主可以往下寫。”
“我是指寫錯了字,不好塗改,大師把這張紙撕下給我吧,我重新寫。”馮正彬道。
僧人觀他堅持,便應下來,將那紙整張撕下。
馮正彬把那寫壞了的紙收起,重新又寫一張,吹乾後奉上銀兩。
之後,馮正彬離開大殿,往後頭拜佛去了。
中午,寺裡響起了鍾,到了僧衆用齋的時候。
那僧人離開,一位衣裝素淨的少女進殿,翻開了放在供桌上的功德簿。
手指拂過最新一頁,熟悉的名字,卻不再是昨日看到過的日期。
“十月一十八。”
她一瞬不瞬看着那張紙,將上頭的每一個字都深深刻在了腦海裡。
合上了功德簿,她快步走出大殿。
聞嬤嬤在等着她。
嬤嬤先前就在殿裡跪拜佛像,彷彿一位虔誠的老居士,也聽到了那僧人與馮正彬的對話。
想着那改了筆的功德簿,阿薇深深吸了一口氣。
兩年前,大慈寺尋不到沒有留下信息的馮正彬。
但他是京官,他斷不可能不清楚山洪暴發、寺廟遇災,可馮正彬卻置身事外,從未關心過後續修繕狀況,以至於他根本不清楚姑母與年年的牌位還在。
而今年今日,驚恐害怕之下,以爲時過境遷、再無人記得曾經的姑母亡日,這一次,馮正彬留下了真正的日期。
爲何隱瞞?
爲何忽視?
想來,那一筆一劃,皆是鮮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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