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如大壯叔所料,秦龍他們這支隊伍在黃昏前抵達了李家溝。
李家溝從未有過‘這麼大的一支隊伍’前來,遠遠有人看到這支隊伍從山上下來向村子裡走來就已經把全村的人都喊起來了。
李家溝的人雖然不愁吃不飽肚子,可是現狀卻跟秦龍所見的劉家坡並沒有太大的區別,同樣都是陳舊破爛的石頭房子,據大壯叔說,李家溝的生活除了能吃飽肚子以外過得比外面任何一個村子都要艱難,在這個完全封閉的小山村,連吃鹽都要冒着生命危險到外面的村鎮去換,從外面回來的人帶一塊花布進來都是極爲奢侈的事情,有些人身上的一件衣服差不多就要穿一輩子。
秦龍突然想到老連長身上穿着的幾乎是全新的老式海軍軍裝,恐怕老連長退伍回家以後不是出席重大場合從沒捨得穿過那件軍裝吧?
而老連長的重大場合,無非就是周圍十里八村的人請他去參加婚喪嫁娶的宴席,不過進出李家溝這麼艱難,恐怕老連長這一生也沒參加過幾次外面的宴席。
李家溝的男女老少遠遠就出村迎上了秦龍他們這一行人,當有人看到領先而行的秦龍懷裡抱着的那個漢白玉骨灰盒時,人們都紛紛站住了腳步,只有十幾個還不懂事兒的孩子雀躍着跑到秦龍他們身前,不過卻也是躲躲閃閃的不敢靠的太近。
有一個上了年紀的老者被人攙扶到了李家溝這羣人的最前面,老者認識大壯叔,他顫巍巍衝着大壯問道:“大壯,你們怎麼來了,這個盒子,這個盒子裡裝的是誰?”
其實李家溝的人早就已經猜測到了這個盒子裡裝的是誰,可是卻沒有人願意相信自己的猜測。
大壯低下頭,眼中噙着淚顫聲說道:“李二爺,我們,我們把老連長送回來了,老連長他,他走了。”
哇的一聲,那位李二爺身後已經有人放聲哭了出來。
有一個人帶頭,更多的人跟着失聲痛哭。
李二爺推開身旁攙扶他的年輕人,拄着柺杖顫巍巍的走到秦龍面前,伸出他那乾癟的老手輕輕撫摸着秦龍懷裡的骨灰盒,兩滴渾濁的淚水奪眶而出,順着佈滿溝壑的臉頰流淌下來。
在衆人的注視中,李二爺竟然拄着柺杖顫巍巍的對着骨灰盒跪了下去。
秦龍的淚水也忍不住奪眶而出,再次滴落在老連長的骨灰盒上。
秦龍也這樣抱着骨灰盒與李二爺面對面跪了下去,他知道李二爺拜的是老連長,可是他卻代替不了老連長承受這一拜。
看到李二爺跪下了,李家溝的鄉親們緊跟着呼啦啦跪倒了一大片,痛哭聲此起彼伏,撕心裂肺。
一直到天完全黑了下來,老連長的骨灰盒才被移送到了匆忙搭設起來的靈堂。
老連長的靈堂其實就是老連長的家,兩間半已經快要倒塌的青石房子,覆蓋的茅草房頂甚至破了一個大洞,透過大洞能清楚的看到李家溝上空那巴掌大的一塊天。
老連長這幾十年幾乎不住在這個家裡,這幾十年他基本上都是在山路上露營,回來就是帶些吃的上山,更多的時候他是把這個家當成了鐵匠鋪,在裡面鍛造那些已經被打廢掉的鋼釺,門前的烘爐、鐵砧,還有屋裡牆角堆放着的幾百根被打廢的鋼釺都在無聲的訴說着這一切。
晚上,老連長家門前的空地上也跟昨晚在劉家坡一樣支起了大鍋燉着香噴噴的紅燒肉,也有同樣的大白米飯,秦龍同樣也把從山外背進來的那些電視機送給了李家溝的每家每戶,人們也同樣都聚集在這裡,可是,這裡卻少了昨晚的笑語歡聲,人們都在輕聲地談論着老連長生前的點點滴滴,這點點滴滴匯聚成了一條小溪流進了秦龍心裡,這點點滴滴凝聚成一條大河衝擊着秦龍的心靈。
秦龍從所未有的看清了自己的自私,看清了自己的狹隘,在老連長的骨灰盒前,他感覺老連長那雙睿智的眼睛正在審視着他,令他無所遁形。
是秦龍把老連長護送回來的,秦龍同樣獲得了李家溝人的尊敬。
老連長只有一個兒子,兒子還在部隊服役,人們商量着該怎麼通知一下老連長的兒子從部隊趕回來,是秦龍轉告給大家,已經有人給老連長兒子所在的部隊打去了電話,老連長的兒子恰巧正在出任務,要等到這次任務之後才能趕回來,而且老連長的兒子這是最後一次出任務,這次任務之後老連長的兒子就將脫下軍裝退伍,也跟千千萬萬退伍軍人一樣,再次成爲芸芸衆生中的一個普通人。
秦龍感到慚愧,他把老連長千里迢迢護送回了李家溝,竟然到現在還不知道老連長的兒子叫什麼在哪個部隊服役,那時候首長和林軍醫在安排這些事情的時候他還並不關心,甚至認爲自己已經盡到了義務,解除了老連長身上的病痛,甚至還陪老連長到廣場看過了升國旗的儀式。
現在想來,秦龍只感到臉上臊得慌。
你做的那點事情,甚至都不如那條老連長路上一個代表着鋼釺印記的白點。
那以億記的白點,每一個都是一枚勳章,一枚永不會磨滅的勳章。
而你,不過是一個靠了噬金蟲到處坑蒙拐騙的神棍罷了,你有什麼資格跟老連長比?
老連長的兒子不能趕回來,李二爺年齡最大,他聚攏了李家溝的人商量爲老連長入土爲安的事情。
秦龍懵懵懂懂的在一旁聽着,山裡人淳樸,沒想過要爲老連長樹碑立傳,他們商量了半天,只是在該把老連長的墳冢選在什麼地方發生了爭執。
李二爺說要把老連長的墳冢安排在老李家的祖墳裡,李家溝的人不受外界規矩的管束,多少年來一直還是在土葬,李二爺覺得老連長死了連個全屍都沒留下來已經是非常對不起老連長了,總不能到最後還要埋在祖墳外面吧。
年輕一些的村民卻覺得應該把老連長的墳冢立在村口那條老連長路最開始的地方,這樣無論是誰走上這條路,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老連長,後代子孫可以永永遠遠也不會忘記老連長。
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有支持李二爺的,也有支持年輕人的,還有的覺得兩個意見都有道理站在中間搖擺不定的。
李家溝的人商量了一宿也沒商量出個結果來,眼看着天就要亮了,李二爺有些不耐煩的敲了敲菸袋鍋,衝着還在爭執的人們說道:“都別吵吵了,老規矩,投豆。”
人們聽到李二爺說出投豆馬上停止了爭議,紛紛點頭附和道:“那好,咱們就投豆,等將來大林回來了他也不會說什麼。”
秦龍不知道投豆是個什麼規矩,他本來就欲言又止,此時感覺到李家溝的人馬上就會對這個爭議產生出結果,終於憋不住開口說道:“各位叔叔大爺大哥大嫂們,我不是李家溝的人,應該也沒有發言權,我有個提議,不知道當講不當講,不過我感覺老連長肯定不想就這樣躺在一個墳冢裡。”
李家溝的人包括劉家坡的人目光都集中在了秦龍臉上,李二爺望着秦龍說道:“後生,你說。”
秦龍望着衆人誠摯的目光坦然的開口說道:“老連長的一生都耗盡在這條通往山外的路上了,我覺得他應該更希望自己死了以後也能時時刻刻陪伴着這條山路。大家應該都知道周,總理最後的遺願,我想咱們是不是可以效仿當年的周,總理,把老連長的骨灰也灑在這條山路上,讓他跟這條山路永永遠遠的融合在一起?”
這又是一個不合老例的提議,可是秦龍說出口之後卻得到了好多人的支持。
李二爺皺着眉思索了半天,抽完了菸袋鍋裡的最後一口煙起身站了起來:“投豆,擺三個碗。”
三個粗瓷大碗擺在了老連長骨灰盒面前的供桌上,一個年輕人抱着一個陶罐走到每一個人面前,伸手從罐子裡掏出一枚黑黝黝的不知名的豆子遞到每個人手裡,包括秦龍和劉家坡的那些人每人都得到了一枚豆子。
很公平,關於老連長的歸宿,李家溝的人並沒有將秦龍還有劉家坡的這些人排斥在外,彷彿是說,老連長是我們所有人的。
這時天色已經漸漸亮了,李二爺指着供桌前的三個大碗沉聲說道:“第一個碗,埋在祖墳。第二個碗,埋在村口路頭。第三個碗,把骨灰撒在那條路上。規矩我就不說了,開始吧。”
說罷,李二爺率先把自己手裡的黑豆投到了第一個碗裡,然後轉身走到一旁拄着柺杖目視着衆人,等待其他人投豆。
這個方式簡單明瞭,或許這就是最原始的民主方式了,這種方式在李家溝被完整的保留了下來。
第二個人走上前,手伸到三個碗上空,左右搖擺的猶豫了半天,最後叮的一聲,手中的黑豆落到了第三個碗裡。
原本秦龍對老連長的歸屬沒有任何發言權,而現在他卻有了第一個支持者,秦龍竟然有了上前抱住那哥們啃一口的衝動。
更重要的是,投下這第二個豆的人就是那位剛纔跟李二爺爭執的最兇那個李家溝人,很顯然,這個人是李家溝新生代的代表人。
第三個豆,投入了第三個碗。
第四個豆,投入了第三個碗。
……
秦龍的支持者越來越多,第一個碗裡只有五粒豆,第二個碗裡空空如野,第三個碗裡已經裝了半碗豆。
終於輪到秦龍他們這些‘外鄉人’投豆了,秦龍衝着李二爺不好意思的點了一下頭,邁步向前。
而這時李二爺卻邁步向前擋在了秦龍前面,他衝着秦龍苦笑着搖了一下頭:“後生,不用再投了。”
說罷,李二爺轉身從第一個碗裡摸出一枚黑豆,很鄭重的放到了代表着秦龍提議的第三個碗裡,轉身望着面前的衆人說道:“投豆的結果已經出來了,天也亮了,咱們一起送長青上路吧。”
天若有情天亦老,似乎老天爺也在爲老連長的離去而哭泣,天上竟然飄下了開春以來的第一場雨。
春雨貴如油,霏霏細雨如同羊毛一般揮揮灑灑,無聲的滋潤着世間的萬物。
“後生,長青是你送回來的,你就送他最後一程吧。”李二爺鄭重的將老連長的骨灰盒交到了秦龍手上。
秦龍無聲的點了點頭,抱着老連長的骨灰盒向那條山路邁出了第一步,第一把骨灰從他的手中揮灑了出去,在細雨中,灰白色的骨灰悄無聲息的落在了那條佈滿了點點鋼釺印痕的山路上。
秦龍仰天高聲喊道:“老連長,一路走好……”
“老連長,一路走好……”
“老連長,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