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話音落下,四周一片死寂。衆人都驚訝地看着他,就像在看着一個瘋子唱戲,根本無法理解他的想法。
正常的兩國邦交,在他眼中竟然成了mài guó求榮的可恥行爲,真不知道他的腦回路是什麼樣的?
西嶺月不想過問家國大事,她只是憤憤質問:“這就是你殺死安成上人的緣由?爲了不讓他把我朝的文集帶回扶桑?”
“沒錯!”莫言像是得了失心瘋一樣,雙目赤紅地看向西嶺月,“他就是個賊!倭人全是賊!他們心智未開,教化落後,便派人到中原來偷師!你們真是愚蠢啊,全被倭人給騙了!他們是要把大唐的東西全偷光!可笑你們還上趕着送去!”
“即便你說的都對,也不能平白殺人!”西嶺月氣得渾身發抖,“若我和禪師晚來兩天,你是不是還要一把火燒了東禪院,燒了整座安國寺!”
“是!只恨我一時遲疑,沒一把火燒個乾淨!”莫言猛地轉頭,狠狠盯着廣宣禪師,“師父,徒兒知道你不喜歡我,可你千萬要記得,絕不能把那些箱籠交給扶桑人!他們都是居心不良的惡賊!”
廣宣禪師聽了他的一番言論,簡直驚愕得說不出話來,唯有雙手合十不停地喊着阿彌陀佛。
“你們還愣着做什麼?快把這個瘋子抓起來啊!”楊文懷最先有所反應,對身後的兩名小黃門命令道。
孟縣令這才醒悟過來,連忙命人將莫言按在地上,可他還拼命掙扎着,口中一時說着“胡人居心不良”,一時說着“蠻夷有辱斯文”,最終又大罵扶桑人是“百惡之首”,情緒激動到了極點。
武元衡生怕他再rǔ及聖上,連忙下命堵住他的嘴,但被西嶺月喝止:“慢着,我還有最後一句話要問!”
她深吸一口氣,直直盯着莫言質問:“另外那個兇手是誰?”
聽聞此言,莫言瞬間止住罵聲,擡起頭費力地看向西嶺月。
後者亦目光清冷地盯着他:“你只用菜刀砍傷了安成上人,但他的致命傷是在腦後,一個慣用箭矢暗器的人射殺了他。那人是誰?”
莫言詭異地笑了:“我若告訴你我不認識,你信嗎?”
西嶺月冷眸相對,顯然是不信。
武元衡適時開口勸道:“莫言師父,你好歹也是裴家人,若能如實供認,本官會看在裴舍人的面子上去向聖上求情。但你若執迷不悟,可是死路一條啊!”
楊文懷此時也勸他:“是啊莫言師父,安成上人是遣唐學問僧,往大里說也是事關邦交。你若不肯供認兇手,扶桑人不會放過你的。”
然而莫言嘴角依舊掛着那絲詭異的笑:“我說的是事實,我的確不認識他,但我見過他。”他的雙目中猝然射出一道精光來,“你們都不知道我目力極佳,夜中也看得極清,就像我認出了她!”
他忽地擡手指向一旁的阿丹:“你就是那夜潛進寺裡的女飛賊,福王身邊的婢女絕不是你!”
西嶺月心中一驚,忍不住看向阿丹,見她亦是面露驚訝之色。
然而誰都不肯再相信莫言的話了,廣宣禪師更加不信。
不知爲何,西嶺月突然對莫言的下場心生不忍,她心裡明白他只是一個狂熱的忠臣,也很有才,若有人能好好引導,他未嘗不會成爲一名好官,只可惜他用錯了方式。
“裴行言,”她突然改口喚他的本名,“河東聞喜裴氏聞名天下,你定不想爲這個姓氏抹黑。我再問你一次,那兇手到底是誰?只要你肯說出來,我和武尹京、楊內侍都會在聖上面前替你求情。”
許是西嶺月說得懇切,莫言竟沉默了片刻,面上閃過一絲動搖之色。然而他旋即又繃起臉,苦笑搖頭:“沒用的,聖上根本不懂我,他不會重用我的!與其苟且偷生,倒不如用這種方式表明我的心跡,至少聖上會記住我的一番言行,他永不會忘了我裴行言!至於那個兇手,”莫言再一次露出詭異的笑容,“我很感激他!若不是他及時出現,安成那禿驢就跑了!是他成全了我,他是我的恩人!”
莫言高聲說出“恩人”二字,隨後便欲咬舌自盡,卻被楊文懷手疾眼快地阻止,飛速出手將他的下頜捏脫臼。莫言閉不上嘴,面上卻依然保持着微笑,就那般定定地看着西嶺月,似乎是在嘲笑她,嘲笑世人。
“帶下去吧。”武元衡一聲令下,命人將他押走了。
廣宣禪師這纔對着西嶺月和武元衡行禮道謝,院內衆人也齊齊雙手合十,高喊阿彌陀佛。
楊文懷聽到了最精彩也最匪夷所思的部分,更對西嶺月露出欽佩之色,外加幾分逢迎:“聖上總說西川縣主聰慧過人,下官今日果真見識到了!”
“您過獎了。”西嶺月朝他略略斂衽,心中卻沒有絲毫喜悅。
“對了,陛下還有幾句話要帶給長公主,請您轉達。”楊文懷又斂去笑意,附在她耳畔低聲說道,“陛下與太皇太后傾談數日,她老人家始終不願回宮,已請求陛下下旨發喪……陛下擬定了諡號‘睿真’,想請長公主參詳參詳,是否合適。”
太皇太后沈氏,終究是不願回宮了啊!西嶺月突然很羨慕她,羨慕她這跌宕起伏而又灑脫的一生。
年少時做皇子寵妾,她享盡了愛情與富貴;中年時主動請命留在長安,她以女子之身有所擔當;晚年時一心向佛,她拋去世俗牽絆與無上榮耀。
紅塵裡,有她滿堂的兒孫站在大唐之巔;紅塵外,有淡然和寧謐伴她度過餘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