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蘇老人答非所問,但答案已經很明顯,顯然神殿外的一千三百八十六層石階,正是這位老人的手筆,甚至楊晨都懷疑,整座神殿,都是眼前的這位老人建造的。
而且這十年來,他除了更換石階上的石磚,更多的時間卻是在思考一件事情。
當初葉蘇老人爲什麼要爲難於他。
誠然,他們曾經在草原上與葉蘇老人相遇,也有過幾次交談,有的時候因爲意見不同意,言辭頗爲激烈,甚至羽有好幾次都曾經揚言要殺了葉蘇老人。
可在當時看來,葉蘇老人並非那種記仇的小人,而且後來從卓瑪小姑娘“從前有座山”的那些故事中,楊晨愈發確定,葉蘇老人肯定不是因爲當初羽對他的不敬,懷恨在心。
那麼爲什麼,在自己即將修繕完畢那些石階的時候,葉蘇老人正好帶着他的三個弟子要登山呢?
登山便登山,爲何要破壞那些石階?
而且在他們將要再次修繕完畢的時候,又爲何才決定下山?
無數個日夜的思考,楊晨這才發現,原來葉蘇老人實際上是在幫助自己。
所爲大道三千,一千多層的臺階,他修了三遍。
如此便是三千。
第一遍,除塵。
第二遍,固本。
第三遍,立新。
這便是葉蘇老人想讓他做的。
儘管此時尚未發現他這麼做的意義何在,但楊晨知道,自己在無形之中,已經欠下了對方一個極大的人情。
只是他想不通,葉蘇老人向來信奉的是自身,儘管現在的自己,已經不再是什麼天使之王,人間的神,可在本質上,他還是一名天使。
那麼葉蘇老人爲什麼幫自己?
於是以上來,在登山之後的第一個問題,他問的便是這個。
可是葉蘇老人答非所問,並且將兩個問題當做一個問題來回答。
活得足夠久,除了見到很多,認識很多,也包括領悟很多。
人類自身本應該信奉自身,可問題在於,天使這一物種,是真實存在的,不管當初他們所存在的原理是什麼,但總歸是一類生命。
存在便是道理。
這就是葉蘇老人所想要表達給楊晨的意思。
楊晨懂了,於是對眼前的老人愈發尊敬。
楓藍大陸已經存在了很久的時間,人類的發展也延續了很長的時間,甚至比地球上的人類傳承還要長。
可實際上,正是因爲有修行者的出現,所以每一代的朝代更換,都需要極長的時間。
發展自然慢。
更重要的一個原因,那邊是楓藍大陸只有一片大陸,儘管分爲無數的大國小國,但總體來說,一切信息的交流都是統一的。
神殿在大陸上的地位也是統一的。
那麼就會出現一個問題,既然神殿至高無上,自然無法容許異於神殿教義的存在。
所以這個世界上不會有伽利略,不會有牛頓之類的科學家的出現,因爲這樣的存在一旦出現,就會被無情地抹滅。
葉蘇老人活了很久,所以他曾經見過或者說他曾經也是那些存在的一份子,於是他能夠知道許多別人不知道的事情。
比如說他們所生活的這片大陸,只不過是星球中的一小片,比如說這個顆星球是圓的,只是宇宙中的一隅。
正因爲如此,他的想法才能夠被楊晨所領會,然後敬佩。
他對着葉蘇老人恭敬行禮,在他的面前坐下,極爲不客氣地提起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茶,隨後說道:“大道三千,宇宙萬千,生命的形式千千萬萬種,老先生能夠有如此見地,實在令人佩服。”
葉蘇老人聽得這句話,放下了手中的茶杯,驚異地看了楊晨一眼,隨後說道:“可是我們還在苦苦追求的東西,在你這裡,似乎已經成爲常理?”
“這是確實。”
楊晨恬不知恥地將前代聖賢們的研究成果變成了自己的,侃侃而談:“宇宙無窮無盡,在這種無盡中,自然不可能只有一種生命,與其說存在便是道理,還不如說有道理便會存在。”
“妙言。”
葉蘇老人哈哈一笑,完全陷入了交流的狀態,問道:“依先生所言,宇宙無窮盡,那便是沒有邊界?”
“不然,宇宙有邊界。”
“既然有邊界,如何無窮盡?”
楊晨不知道當年那名叫做愛因斯坦的科學家到底是怎麼想的,但至少也知道螞蟻爬行籃球的假設,當下回答道:“如果宇宙是一個球體,那麼不論從任何地方出發,最終都能回到原點,這豈不是有邊界?”
“問題是,如此說來,並非宇宙有邊界,而是宇宙有限。”葉蘇老人吹鬍子瞪眼地反駁。
楊晨並不知道,他自己對於那位科學家的理解有誤,而葉蘇老人給出了正確的答案,但是在他的認知當中,宇宙確實應該無限,可應當是有邊界的,但是既然有邊界,又怎麼能夠無限呢?
於是在與葉蘇老人的談話中,他變得越來越模糊,只好說道:“那只是一個假設,但若是真的如此,那麼那隻螞蟻應該是在球體的外部爬行還是內部爬行呢?若是在內部爬行,那麼內部之外,又是如何風景?若是在外部爬行,那螞蟻到底是在宇宙外還是宇宙內?”
陷入探討的瘋狂之中,葉蘇老人完全沒有注意到楊晨在說話間已經將宇宙分爲內外兩個部分,自然也就不知道,楊晨這麼做的問題實際上已經將宇宙規劃爲有邊界的一類,畢竟內外之間,便是邊界。
他依然不服輸地嚷嚷道:“你的想法有問題,不管是球外球內,螞蟻總不能飛出宇宙之外吧?”
不論是之前曾經遇見過一個宇宙的毀滅,還是自己如今正處於一個封閉的宇宙,楊晨都不知道這些是不是屬於宇宙之外,在他看來,這些所遇到的事情,都是發生在自己的宇宙空間之內的,特別是天使文明秩序下的三十六個人間世界,更是讓他堅定了這種信念,於是他對這場談話越來越有信心。
只聽得他說道:“你所說確實沒錯,可問題是如果宇宙沒有邊界,卻是有限,那麼什麼是無限?”
葉蘇老人被他這一句話嗆得不輕,剛喝進嘴裡的熱茶還沒有經過喉嚨就被他噴了出來。
他指着楊晨,手指顫抖得厲害,氣憤喊道:“你這是強詞奪理。”
“老人家上了年紀,就不要那麼大火氣,別一個不小心喘不上來氣我可負責不起。”楊晨攤手說道,在這種學術上的較真中,他完全忘記對老人的尊敬。
葉蘇老人愈發生氣,旋即突然想到自己似乎陷入了對宇宙的探討中,完全忘記了當初讓楊晨上山的初衷,不由得驚疑,老夫找這小子上山,是幹什麼來的?
因爲這麼一想,他完全忘記了楊晨對他的不敬,開始低頭思考起來。
見得葉蘇老人突然這副模樣,楊晨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他之前所說,完全是前代賢人們研究的成果,至於最後一句,則完全是強詞奪理。
無限之所以無限,那便不是有限。
可問題是,所有能夠被認識的東西都是有限的,不可知不可感的東西只存在人的思維裡,但是思維也有思考不到的地方,也是有限。
那麼什麼纔是無限呢?
這是沒有答案的問題,葉蘇老人自然不知道。
可誰知就在楊晨這麼想着的時候,葉蘇老人突然開口:“時間是無限的。”
他這一開口,聲音極大,嚇了楊晨一跳,隨即發現自己竟然沒有什麼話去反駁對方的結論。
時間是真實存在的,並且是能夠被人們所知道的,至少有一部分是被人所知道的,而且沒有人知道,時間從哪裡產生,又將會在哪裡結束,未知即是無限。
這一點,楊晨無可反駁。
因爲他不知道。
他的不知道也是無限的。
一時間因爲葉蘇老人的一句話,楊晨頓時變得沉默起來,於是葉蘇老人變得開心無比,不過想到自己找這小子上山的初衷,便老臉一紅,不好意思地說道:“咳咳……是實在是一場沒有意義的談話,就算知道了這些又如何呢?所以我們還是談一些比較現實的東西吧?”
楊晨鄙視地看了老人一眼,心道既然沒有意義,你又得意個什麼勁?
可是楊晨不知道,在不久的將來,這一場被葉蘇老人定義爲沒有意義的談話卻變得極爲重要,也令他後悔不已。
只不過這些事情發生在未來,此時的楊晨儘管極其不樂意,卻也不得不承認,自己的思維確實跟不上葉蘇老人的邏輯,於是這場由他所挑起的關於宇宙的討論,便暫告結束。
只是身爲無數理論都無比先進的地球人,此時竟然被一名還處於封建時代的老人說得沒話說,楊晨的心裡還是有些不服氣。
不過隨後想到自己就算加上前世,也不過活了幾百年,可眼前的這個老人,已經活了幾千年,說不過他那也是正常,這才覺得舒服些。
不管怎麼樣,這場目前看起來,實在沒有什麼意義而且沒有意思的談話,終於結束,只是注意到葉蘇老人後面的那句“現實”二字,楊晨還是心頭一跳,隱隱感覺着葉蘇老人怎麼看都像是黃鼠狼給雞拜年,等下自己可要小心些了。
於是他謹慎地問道:“不知老先生此番叫在下前來,有何指教?”
楊晨嘴上說着客套的話語,手上卻是極其的不客氣,一杯茶飲盡,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這茶確實可以啊。
若是讓草廬外等候的居客三人知道楊晨此時心中所想,定要衝進屋來將他大罵一頓。
這茶乃是山上千年原株,豈止是不錯而已?就算是他們三人,也沒有那個口福,如今卻被楊晨當做白開水一般且倒且喝,要是知道,他們都不知道有多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