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百萬的蠻族大軍死死盯着那片竹林,全然忘記了自己來到這裡的目的,忘記了自己身處戰場,他們只希望,能夠從那竹林之中得到某種動靜,即便是慘叫聲。
終於,日落西山,那片平靜的竹林終於有了異動。
一縷青煙,從竹林背後飄了出來。
就在所有人都因爲這股青煙的出現不明所以的時候,竹林之中,傳來了鍋碗瓢盆相撞的聲音。
原來是做飯的炊煙。
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並且覺得自己的肚子開始叫了起來,這才發現已然到了日暮,紛紛責怪爲什麼還沒有開飯。
卻忘記了,這裡是戰場,兩軍對峙,戰鬥一觸即發,自己還因爲對方的炊煙而放鬆心情,這本身就是一件極其怪異的事情。
人餓了,自然要吃飯,就算是修行者,也沒有辦法打破這個規律。
所以在青峽前面,竹林之中的弄竹,開始給自己準備晚餐,並且如果天上的兩位師兄有空的話,也可以下來和自己一起吃。
只不過大師兄看了一天的書,也不知道有沒有發現自己的炊煙,而二師兄和了一天的酒,估計不用吃飯已經飽了。
可是這明明做的三個人的分量,自己怎麼吃得完呢?
心下想着一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弄竹手上的動作越來越快,很快,一頓並不算是很豐盛的晚餐就做好了,他坐在竹子編制的桌子前,打算再等一會,如果兩位師兄還沒有下來的話,就自己開動了。
然而就在這時,一縷清風自上而下,弄竹的身前,就多了兩個人。
一名如書生,一名似酒徒。
“師兄,吃飯了。”他站起來恭敬行禮說道。
“那就吃飯吧。”居客帶着笑容,溫和如春風,溫暖人心。
三個人坐下來,開始吃飯。
沉默着吃完晚飯,弄竹在洗碗,居客在看書,愚人因爲白天喝了太多酒,此時不想喝酒,卻不知道要做什麼,便甕聲甕氣說道:“我們還能堅持多久?葉玖那小妮子現在也不在,那兩位又不知道去哪裡了,什麼時候回來?”
“我早在峽谷之中存了足夠三年的糧食,如果不夠,我還可以再叫人運些過來。”正在洗碗的弄竹說道。
愚人把眼睛一瞪,說道:“我說的是這場戰爭。”
“二師兄……”弄竹有些委屈地說道:“我說的也是這場戰爭……”
戰爭是人的戰爭,吃飽飯了纔有力氣打架,這是很簡單的道理。
所以弄竹說他們能夠堅持三年甚至更久,因爲他存了三年的糧食,不夠的話還可以找人運。
可問題是……
“誰他孃的跟你談論糧食的問題了?天上那麼大一塊黑漆漆的全部是天使,天使啊,那是什麼,你沒看到?”愚人怒了,於是弄竹禁聲,不再說話。
“這是人間的戰爭。”
居客放下書,對着自己的兩位師弟溫和說道:“不管對方是什麼,神也好,人也罷,但這場戰爭,終究是人間的戰爭,在人間,我們可以支撐得很久。”
“可終究還是沒辦法將他們全部殺死。”弄竹這時候已經將餐具洗乾淨放好,走了過來。
“你今天不就殺了兩萬?慢慢殺,總會殺完的。”
在說到殺人的時候,居客的臉上,露出一股不悅的神情,語氣卻極爲堅定。
知道自己這位師兄的性情,弄竹知道,對方對於自己殺人這件事情很反感,卻並不打算改變自己的想法,只得訕訕笑道:“很難想象,這句話是從大師兄你口中說出來的。”
“我不喜歡殺人,但更加不喜歡被人殺,特別是被天使殺。”居客平靜溫和地說道:“老師這一輩子,都否定神的存在,結果神真的存在,於是他飛向了天空,我以前不喜歡殺人,但是現在我學殺人了。”
老師飛向天空,我不喜歡殺人以及現在學會了殺人這本來是三件事情,卻在居客的一句話裡出現,而且中間沒有任何的過渡,聽起來極其彆扭。
但是聽在弄竹和愚人的耳中,卻是震撼在心裡。
他們的大師兄居客,在千年之前,是宋國的無名文官,後來朝聞道而夕入道並且得大道,從此實力深不可測,但是他生性純良,最見不得的便是不公平。
而殺人,這在他看來,便是世間最大的不公。
所以被山人收入門下,卻大多數時候都是居客在教他們兩人修行的弄竹和愚人,早就對自己大師兄的性情瞭解得非常的透徹,在與他說話之時,可謂是小心翼翼,就怕說道與殺人有關的事情要挨板子。
結果現在,因爲老師的離去,大師兄竟然開始殺人,而且還學會了殺人。
他們的大師兄,會世間所有的事情,卻不會殺人。
如今他已經學會殺人,還有什麼不會的?還有什麼不敢的?
“可對方是天使,我們殺不完。”
最終還是愚人比較膽大,直接說出了問題的關鍵。
就算大師兄你學會了殺人,但是你我又不是不知道,對方是天使,白日裡我們所殺的那些,僅僅只是最低等級的四翼天使,卻也幾乎耗費了所有的力量,如果對方真的衝將過來,我們怎麼守得住?
“我說了,總會殺得完的。”居客卻不以爲然,不過臉上的溫和笑容突然變得嚴肅起來,對着自己的兩位師弟說道:“這是人間的戰爭,而這裡,是人類最後的防線,如果我們守不住,那麼人間就完了,所以我們必須守住。”
“那兩位或許會幫助我們,但是他們幫助我們,只是幫助,而不是他們的戰爭,就算這場戰爭是因爲他們,但是現在,我們纔是人間的人,所以是我們的戰爭,而不是他們的。”
“而且我隱隱覺得,他們現在不是不想幫忙,而是沒有辦法幫忙,如果他們一直都沒有辦法幫忙,我們只能靠自己。”
信己身,這是山人一直以來堅持的觀念。
身爲他的山名弟子,已經在他的身邊侍奉學習了千年的三人,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所以居客這麼一說,另外兩人便再也無話可接,於是這場晚飯之後的短暫談話就此結束。
兩名師兄再次飛向城牆,然後與天使大軍遙遙相對,弄竹坐在桌子跟前,低頭看着自己的那隻墨綠竹蕭發呆。
事實上,他在思考之前居客所說的話。
師兄你說得沒錯,這是人間的戰爭,沒道理要求別人來幫忙……可問題是……爲什麼自從開戰之後,你就讓那些修行者盡都躲在那座城的背後?
這是弄竹一直都弄不懂的地方,只不過居客沒有說,他自然也不會問,因爲他相信,自己的師兄這麼做,自然有他的道理。
甩了甩頭,他便這麼坐着,卻不再想其他的事情,而是專注地看着自己手中竹蕭的那些洞孔,似乎在研究着怎麼樣才能讓那些洞孔被堵得更加嚴實。
……
……
第二天,清晨的露水還沒來得及散去,桀便已經站到了居客和愚人的面前,然後說了一句話:“宋國的國君死了。”
就這麼一句話,便令喝酒的愚人,看書的居客,都停下了手中的動作,然後將注意力都放在了他的身上。
於是在他們的周圍,不再有天使被醉酒的酒徒撞死,也沒有天使會被扇蚊蟲的手臂拍飛。
很快,就有人前來告知,國君駕崩。
居客的臉色變得難看至極,愚人更是憤怒無比,當即就要衝上去與桀拼命,若不是有居客攔着,只怕兩人早已打在了一起。
他不是愚人,所以他能夠明白,桀的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宋國的國君死了,那麼便會有更多的人死去。
你們守着這座城,但是你們無法守住整個人間,若是人間覆滅,你們守的這座城還有什麼意思?
在人間,天使或許沒有辦法攻破由他們兩人守護的城池,卻能夠在他們無法企及的地方,殺死任何一個人。
正如前一天晚上,居客所說的,慢慢殺,總會殺完的。
他們或許能夠殺死百萬天使,那這些天使,自然也能夠殺死人間所有的人。
“所以我勸你們,最好不要亂動。”
桀的臉上帶着笑容,凌空而立,與居客對視着,淡淡說道:“爲了公平起見,我們也挑出最強的兩名天使與你們共同罷手,剩餘的,我允許你們的強者與我們交戰。”
他說着,站在他身後的七月站了出來,這個時候,因爲某些原因,七月已經完全進階成爲了十四翼天使,可以說是除了桀之外,最強的存在。
按道理來說,兩名人類,能夠壓迫得兩名最強大的天使不能出手,此生應該感到滿足纔是,可居客的臉上,卻一改往常的溫和淡然,變得凝重無比。
人類的修行者,儘管不少,修爲也不低,但是真正能夠與天使抗衡的,卻沒有多少,數量更是達不到百萬。
就在這時,已經有數十名天使衝到了城牆之上,愚人下意識地進行攻擊,那些天使還沒有降落,便已經隕落。
“宋國街頭一名賣菜的婦女死了。”
“清河國一名剛出生的嬰兒死了……南方諸國裡有一個叫做枯葉的和尚死了……”
一連串的名字,不同身份的人,在桀的嘴巴里越說越快,直到停下來的時候,就已經有數十人死去。
而數量,正是之前愚人所殺的那數十名天使的數量。
居客阻止了正要再次擊殺第二波飛到城牆上方的天使,看着自己面前的那名十八翼天使,只見他神色如常,淡然平靜,倒是他身邊的那名十四翼天使,羽翼以一個極小的頻率微微顫動,臉上還帶着嗜血的笑容,而在他的身上,隱隱有一股血腥味傳出。
他的眉頭微皺,隨後青衫微微搖擺,本就有些破舊的青衫在這搖擺之中,有許多地方裂開,露出了裡面因爲天氣轉冷而穿上的棉絮,棉絮被那些裂開的口子撕扯出來,飄散在空中。
“你說的那些人確實死了,一擊斃命,看來他們死前並沒有承受什麼痛苦。”青衫停止了搖擺,棉絮也沒有再飄出,居客輕輕平靜說道:“但是我還是很生氣,因爲活着,總比死了好,所以我決定同意你的提議,我們都不再動手。”
說完這話,他便拉住愚人,在城牆上坐了下來,看着對面凌空而立的兩名天使,眼神平淡沒有任何的情緒。
不過在他身邊的愚人,卻能夠感受得到,在這種平淡之下,隱藏着滔天的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