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知章未曾聽過王曜景這個名字,他本來見這士人氣度不凡,便生了結交之心。否則,以他的身份,又如何會隨意的向人討酒?
要知道,他如今入書院編撰《六典》、《文篆》,更被封爲太常少卿,已經是讀書人中的頂尖清貴人物,未來成爲三省六部的主官也只是時間問題,不知道多少人想要與他結交,從此平步青雲。
“不知兄臺從何處來?”賀知章重新落座,再次恢復了那行跡放浪的姿態,笑嘻嘻的說道。
王曜景說了一口長安地區的官話,賀知章也不曉得他的來歷。
“在下自劍南道而來,聽聞長安的牡丹快開了,便來賞花。”王曜景也是一笑,開口說道。
聽到這裡,賀知章的眼中也是一亮,“當真是性情中人也,聞花開而至,花落而歸,瀟灑自在,比做個仙人還快活。”
賀知章此人眼界甚高,若是你真的跟他巴結,他反倒看你不起。劍南道距離此地也有近千里,能長途跋涉至此,就爲賞花,這纔是真性情。
而自遠處來京的士子,多是爲了求官,他平日裡見多了這種人。
“那兄臺可要留下些墨寶,免得辜負了着滿城牡丹。”賀知章對王曜景的觀感更好,說話也親近了幾分。
就在二人說着話的功夫,夥計便搬了一大罈子的酒水上來。
這家酒樓最好的酒水,喚作黃金碎,是一種米酒。釀成之後,酒水金黃,猶如金沙碎在了酒水之中,端是好看。
“我家掌櫃家中世代釀酒,天家得聞此酒,便命人送來長安,後來我家的黃金碎便聲傳長安,我家掌櫃也由此來這開了酒樓。”這夥計很熟稔的介紹道。
說罷,一揭開壇蓋,一股子撲鼻的香氣就傳了過來。王曜景本身對酒水沒有太大的嗜好,但聞到這香氣,也覺得喉嚨生津。
賀知章更是迫不及待,直接令夥計斟酒。還嫌酒杯太小,直接換了吃飯的大碗。
酒水嘩啦啦的倒了一大碗,他也不顧形象,便湊上去喝了一口,半晌後,才咂摸着滋味,真是舒坦。
“長安美酒鬱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這等美酒,當以玉碗盛之,方不浪費。”王曜景看着面前的黑瓷大碗,頓時感慨了一聲。
他這只是隨口感嘆,卻是令賀知章猛地一拍桌子。
“好酒,好詩!我怎的做不得這等仙氣盎然的句子。”賀知章心中澎湃,不爲其他,便是爲了天然清新的一句詩。
他的寫詩風格,便在一個“狂”字,越老越狂。他少年成名,中年奪魁,仕途一帆風順,這也決定了他的風格有着一股別樣的銳意。
但王曜景隨口說出的這一句詩,卻是化用自李白。在賀知章的年代,他是名滿天下的大才子,卻依舊被詩仙壓得一頭。
或許說,在詩仙存在的那幾十年,所有人都要被其光輝壓制。便是數十年之後的白居易,也要苦苦追逐着李白的腳步。
當然,現如今李白才十一二歲,王曜景也不擔心這位原作者來告自己侵權。
那夥計雖然是個跑腿的,但盛唐文風鼎盛,便是鄉間婦人也能隨口吟上幾句。他雖然不懂得這詩句有多好,但也知道是極妙的句子。
“先生有大才,不若留下幾行墨寶,也好在長安傳名。”夥計當即笑着說道。
“呸,就你這輕飄飄的一句話,也想令我賢弟留下墨寶?非是美酒百斤,賢弟可一個字都別留下!”賀知章當即雙目圓睜,大聲罵道。
他沒有真的生氣,語氣中頗有戲謔之意。
“好,若是這位先生願意留下全詩,我家酒樓就算是搬空了酒窖,也得給二位湊齊百斤美酒。”夥計終究是夥計,也做不得主,正在猶豫之際,卻聽到身後傳來了一個聲音。
一個穿着錦袍的中年人走了上來,身形微胖,脣上留着兩撇鬍須,看上去頗有些精明之色。
他在說罷,將剛剛王曜景給的那錠十兩黃金留在了桌上。
“賢弟?如何?”賀知章揶揄的看着王曜景,他聽得這兩句詩,便知曉這首詩能夠傳世,也想見識一下全詩如何。
“哈哈哈,此極易爾,拿筆來。”王曜景也不推脫,反正他連王重陽的全真道法都剽竊了,也不差李白這一首詩。
沒過多大一會兒,夥計便端着筆墨走了過來。
“賢弟既寫詩,我便替你研墨!”賀知章當即也是一提下襬,走到了托盤跟前,不多時,細膩的墨汁便覆蓋了硯臺。
王曜景用筆蘸了墨水,提筆就在一邊潔白的牆壁上書寫了起來。
“長安美酒鬱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他本來寫字並不怎麼好看,只能說是中規中矩,但他穿越了這麼多回,見慣了世事滄桑,又數次登臨絕頂,筆下自由一股子超然的氣度。
若說李白是謫仙,那他就是真正的仙人,他的書法比李白更有出塵意境,
這是這一句,賀知章便高聲叫好。他本人也是書法大家,寫字如黃河奔騰,狂放肆意,但王曜景的字中,他卻彷彿見到了萬古的恆定與高高在上的灑脫。
紅塵中的一切,都不過是他眼底腳下微不足道之物。
什麼叫狂?這纔是真正的狂?
“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而下半句一出,則賀知章從中體會到一股子蒼涼的悲意。本來前面還在對着美酒大加讚賞,後面陡折之下,更添傷感情緒。
王曜景一次次的穿越,他逆着時光向前而行。何處是家鄉?他也不知道,他能做的只有往前走。或許等到有一天,陽光普照,大道通天,他才能覓得歸途。
而賀知章,又何嘗不是感同身受呢?他離開家鄉都二十年了吧,歸鄉之路遙遙無期,現如今,怕是連鄉音都不會說了。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啊,這句詩可就是賀知章萬年所書。
短短的一首詩落在牆壁上,在他最後一筆落下之際,一股子驚人的才氣沖天而起,而後便落入了一旁的酒水中。
剎那間,原本就芳香濃郁的酒水,香氣傳遍十里長安街,酒水色澤越發的金黃,當真猶如琥珀一般。而那只是尋常的黑瓷大碗,卻忽而變得通透純淨,好似一塊黑玉。
當真是……玉碗盛得琥珀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