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鬼火,也不是星星,更不是眼睛。
那就是燈光。
就像你在任何一個邊陲小城的街道上,看到的那種簡陋的街燈,每隔數百米纔有一根,燈光昏黃的只能讓人覺得天更黑,夜更孤獨,就算有飛機從上空飛過,也看不到。
牆那邊是森林。
牆這邊也是森林。
森林的深處,卻有一條不寬卻很平整的道路,有一座能夠供數百人生活的建築。
還有一條小河,圍繞着那片建築。
小河的東南角落(也就是陸寧所處的位置),河面上架着一座石拱形的小橋。
走過小橋,就能看到一條不寬卻還算直立的街道,右側是建築,左側是河岸,岸邊還栽種了一棵棵的垂柳,風吹來時柳條隨意甩灑着。
街道上沒有人,只有一條不知道誰家養的黃毛狗,看到陸寧的車子開過來後,趕緊從牆根處爬起來,衝這邊狂吠了幾聲。
那聲音,讓陸寧想到了毛驢,心中騰起一股子暖意,把車子停在小橋前面熄了火,點上了一顆煙。
毫無疑問,這兒就是卡門小鎮。
那個早在八十年前的某個晚上,鎮上的所有居民,除了被帶走的那數十個十歲以下的小孩之外,其他人都被一羣跟他們相同樣子的人斬殺殆盡的卡門小鎮。
吸血蝙蝠收藏的那份絕密報告中寫的很清楚:當兩百多前蘇軍人,忽然變成四百開始自相殘殺後,前蘇當局就當機立斷,調遣重型武器遠距離把這邊轟炸成渣,又派重兵把守在外。
至於那道長城般環繞小鎮的牆,是不是前蘇當局搞起來的,這好像並不重要。
重要的是,本該被前蘇軍方調遣重型武器轟炸成渣的卡門小鎮,就算沒有被夷爲平地,也該變成一片廢墟纔對,實在沒有理由會保持着如此整潔的‘鎮容鎮貌’,處處都透着一股子陸寧熟悉的溫馨。
慢慢地,陸寧笑了。
沒辦法,太熟悉了。
自從三年前他遭到花小妖那個小妖精的‘追殺’,夾着尾巴狼狽逃竄回唐王后,可是乖乖幹了大半年的快遞員。
每天早上天剛亮,陸寧就會騎着他那輛破三輪車,帶着無精打采的毛驢,駛出衚衕後左拐前行最多八十米,就會駛上一座青石板小橋,踏足新城區的地界,去崔家區三號網點老陳那兒清點快遞。
那段時間,是陸寧十三歲之後到現在,最最平淡無聊也最最溫馨悠閒的日子,值得他去懷念一輩子。
自從認識宋楚詞後,陸寧就麻煩不斷,總是在外‘出差’,包括這次。
可無論去哪兒出差,陸寧無聊時都會想到青石板小橋,沿岸的垂柳,他所熟悉的老城區。
能想到,並不代表着能看到。
可如果在遠離唐王萬里之遙的卡門小鎮,看到這熟悉的一幕呢?
陸寧該不該笑?
當然該笑。
無論怎麼樣,能夠在這兒看到原汁原味(建築、格局)的老家,陸寧都得欣慰的笑着,再次打開天窗爬起來,盤膝坐在車頂上,點上了一顆煙。
坐的高,看的就會遠,就像視線開闊了,思維能力就會越加活躍那樣。
這不是卡門小鎮,這是唐王老城區,最起碼也是東南一角。
這不是在做夢,因爲再真實的夢境,在被燃盡的香菸燒到手指頭火辣辣的疼後,也會醒來。
陸寧看到的,都是真實的,就像他現在是無比清醒的,沒有做夢,也不是出現了幻覺,他確實在本該看到一片廢墟的卡門小鎮時,看到了他的家鄉。
遠在俄羅斯西南邊陲森林深處卡門小鎮舊址的唐王老城區。
那條發現車子來到後,就衝這邊狂吠了幾聲的黃狗,順着河邊溜溜的跑了過來,站在小橋上跟坐在車頂上的陸寧,默默的對視着。
陸寧屈指彈開菸頭,試着衝那條狗叫道:“毛驢,過來!”
這條毛髮土黃的狗,就是陸寧記憶最深處的毛驢。
“錐,錐錐!”
站在小橋上的毛驢,聽到大哥呼喚後,輕叫了幾聲馬上就衝了過來,靈敏的蹦上車頭,撲進了陸寧懷中,尾巴瘋狂的搖擺着,伸出長長的舌頭去舔他的臉。
陸寧沒有拒絕。
相反他很享受這種被舔的感覺,如果這條狗真是毛驢的話。
要想鑑別毛驢的真假,陸寧有很多辦法,但最直接,也最有效的辦法卻有兩個。
一個是檢查毛驢的皮膚--在它脖子右側的腿上方,有一個一分硬幣大小的傷疤,那是被子彈洞穿過的,是某個大壞蛋躲在暗中拿手槍暗算陸寧時,毛驢及時蹦起來爲他擋住子彈留下的紀念。
也被陸寧視爲兄弟友情的見證。
這條狗的脖子左下方,真有一分硬幣大小的傷疤--它,真是毛驢?
陸寧笑眯眯的輕撫着它的腦袋,從口袋裡掏出幾張鈔票,擡手撒了出去。
這幾張鈔票,是陸寧中午吃飯時的找零,幾百(盧布)塊而已,也就夠買一盤紅燒牛肉的。
毛驢是個財迷,比大哥還要愛錢的財迷,從來都是杜絕浪費的,更對陸寧當前這種隨手撒錢的敗家行爲而不忿,馬上就掙出他的懷抱,縱身撲向了那些隨風飛揚的鈔票。
看着去追趕鈔票的毛驢,陸寧臉上的笑容終於凝固了。
總共是七張鈔票,毛驢費了老大的力氣,才全部找回來,拿嘴叼着連蹦帶跳的躥上車頂,放在了陸寧懷中,很不滿的錐錐叫了幾聲。
“唉,毛、毛驢,暫且就叫你毛驢吧,你能告訴我這是咋回事嗎?”
陸寧擡手,在毛驢嘴巴上拍了拍時,看似隨意的掰開它嘴巴,看了眼它最後那顆牙齒。
誰家的狗子不但會喝酒,還愛吃糖,結果吃出蛀牙來了?
好像也唯有毛驢那條賤狗。
哪怕只是在短短半秒鐘內,陸寧也能清晰的看到,毛驢嘴裡最後面那棵牙齒是蛀牙。
他的心,再次沉了下去,蕩起了無比的茫然。
從毛驢身上‘與衆不同’的特點,以及它‘愛財如命’的好習慣,無論陸寧心中有多麼的不願意,都得承認眼前這條狗就是毛驢。
眼前的建築,就是他所熟悉的家鄉。
難道說,我在森林中穿越回到了唐王?
可就算我穿越回到了唐王,新城區內那寬敞的馬路、高聳的大樓、閃眼的霓虹燈、全天候都來往的車子、盛滿安全套的垃圾箱--又在哪兒?
陸寧回頭看去,後面只有黑壓壓的森林,一條不寬的砂石路,從森林深處蛇一般的延伸過來,沒有老孟兩口子的混沌包子鋪,沒有燈紅酒綠的酒吧,自然也沒有半夜真空穿裙子壓馬路的小妹了。
只有青石板小橋,小橋後那條他很熟悉的路,以及註定會永遠存在他
腦海深處的老城區,東南角。
崑崙有沒有來這兒?
陸寧不知道,當下也沒心思去考慮其他問題了,擡腳從車上跳了下來,衝毛驢(暫且就把它當做毛驢吧,也許可能它就是真得毛驢,被能複製唐王老城區一角的某位大神,給帶來了這兒)打了下響指。
毛驢馬上一躍而下,搖着尾巴搶先跑上了小橋。
小橋上的青石板,已經被磨得油光水滑了,就跟陸寧所熟悉的完全一樣,包括橋欄杆左邊那個沒了半截腦袋的小獅子。
陸寧走在街道上,腳步聲在夜裡很靜,哪怕他穿的是運動鞋。
在走向他家衚衕口時,陸寧的腳步停頓了下,他倒是很想在右邊牆上砸下塊水泥皮子來,鑑定一下它的年限。
從唐王老城區陸家衚衕出來後左拐,就是某食品加工廠的南牆,比陸寧存在的時間還要早(老城區內是不能隨便大興土木的,能湊合就湊合,哪怕是再破爛),依着他跟山羊學到的鑑定古董知識,差不多能鑑定出這堵牆上的水泥皮子存在多久了。
不過他沒這樣做。
就算能從建築物上鑑定出來此處存在多少年了,那又怎麼樣?
唐王的整個新城區都不見了,老城區也只能看到東南一角,大概夠住數百口人的樣子了,加工廠的圍牆是啥時候起來的,也就無所謂了。
陸寧腳步停頓了下時,聽到有孩子的打鬧聲從加工廠的牆那邊傳來,很真實,不是幻聽。
“錐,錐錐!”
已經走到陸家小衚衕口的毛驢,回頭輕輕叫了幾聲,跑了進去。
陸寧邁步走去。
他記得很清楚,宋楚詞死皮賴臉的住進他家裡後,曾經在衚衕口栽種了兩棵龍槐,張牙舞爪的讓人看着很不順眼。
這兒的陸家小衚衕口沒有,很乾淨,就跟宋楚詞沒住進去之前那樣。
衚衕半道的鄰家屋山上,有個瓦數不高的燈泡,散發着昏黃的燈光。
現在最晚也就是晚上十點多鐘,陸寧猜測着。
這個季節的這個時間段,唐王老城區的居民們,纔不會憋在家裡呢,早就三三兩兩的跑去河堤上遛狗、哦,不,是遛腿了,不可能一個人也沒有。
這兒就是一個人也沒有,好像過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小日子。
陸寧經過秦小冰租住的宅院前,特意看了一眼。
大門緊閉,沒有掛鎖。
陸寧前鄰姓崔,早在他四五歲時,人家就舉家搬到了別的城市內,只把老宅當做根源所在保留了下來。
四五歲的孩子長到陸寧這麼大後,是記不清前鄰的人啥模樣,甚至連他們名字都已經不記得了。
陸寧想擡手敲門,卻又縮了回來--他怕,是真的怕,給他開門的人會是秦小冰。
他所熟悉的家鄉、毛驢出現在這兒,就已經讓他靈魂戰慄不安了,要是再出來個秦小冰,陸寧不知道自己該怎麼面對現實。
縮回手,陸寧艱難的嚥了口吐沫,走到了自家大門口。
還得提到宋楚詞--在陸寧裝死的那一年多內,她可是花大力氣重新裝修了陸家的,大門也換成了白鐵皮的,上面還有兩條銀龍。
他現在看到的大門,不是白鐵皮的,是他最熟悉的木板門。
大門是虛掩着的,毛驢已經鑽了進去。
陸寧慢慢的擡手,推開了大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