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破了。
曹軍衝進了城裡。
事實上對他們來說這不是一場戰爭的勝利,而是生命本能的勝利。當大家夥兒都餓得忍無可忍之時,破城就不再是軍事行動了。
它變成了一種衝動,無堅不摧的衝動。
城內的十萬人就這樣被城外的十七萬人打敗了。技戰術在此時已是多餘,戰爭到了這個地步,決定成敗的唯一關鍵點是人數。
哪一方人多,哪一方的求生就會壓過對方。
所以,曹軍勝了。
但究其實,這到底還是一個人的勝利。
曹操。曹操大度包容疑心重重殺伐決斷陰險狡詐孤注一擲費盡心機,在犧牲了無數人的性命乃至名譽之後,他纔有了這樣一場勝利。
所以曹操感覺自己勝得不易,就像他之前的每一次勝利一樣,曹操都爲此付出了沉重的代價。但是他依舊認爲,這都是必須付出的代價。
勝利之後事更多。
由於這是一次聯合作戰,兄弟部隊之間的很多矛盾在戰爭的名義下被暫時掩蓋了。戰爭結束之後,矛盾依舊是矛盾,它們註定要刺刀見紅。
比如劉備和呂布的恩怨。
曹操在班師之前做了這樣一項工作,把三隻手放在了一起。
一隻是劉備的,一隻是呂布的,最後那只是他自己的。曹操無比懇切地對劉、呂二人說,我們三個人,就是一個人。在一起的時候是一個人,分開了,也是一個人。你們地明白?
劉備點點頭。他的表情看上去天真無邪,就像和呂布從來沒過節一樣。
呂布則先看一眼劉備,再看一眼曹操,非常不樂意地點點頭。地球人都看得出來,他很勉強。
曹操心裡一聲輕嘆:成大事者,還是劉玄德啊。
所以呂布離開之後,過了一刻鐘,曹操又做了這樣一個表演。
他把兩隻手放在一起。一隻是劉備的,另一隻是他自己的。曹操無比懇切地對劉備說,我們兩個人,就是一個人。在一起的時候是一個人,分開了,也是一個人。你地明白?
劉備點點頭。他的表情看上去天真無邪,就像和呂布從來就沒握過手一樣。
這一回,曹操心裡沒有輕嘆,而是驚歎:爺們,你……你……你也太能裝了吧,怎麼這樣的若無其事?如此這般的若無其事,豈是仁慈之人可以做到的?
但他沒有說出來。因爲曹操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有些話一說出口就是錯。他和劉備都是此中高手,一切盡在不言中。
劉備卻在等待,等待曹操的下一個舉動。從三隻手握在一起到兩隻手握在一起,劉備感覺曹操的心緒起了變化。
曹操有所棄,必有所求。
果然,曹操全盤端出了他的心底:“吾令汝屯兵小沛,是掘坑待虎之計也。公但與陳珪父子商議,勿致有失。某當爲公外援。”
自始至終,曹操在他的話裡沒有提到呂布二字,但是劉備明白,曹操所指的“虎”,就是呂布。
一刻鐘,顛倒乾坤。
一刻鐘,呂布從“三個人就是一個人”變成了待宰之虎,人心的微妙多變,曹操在劉備面前作了生動演繹。
劉備沒有做聲。
沉默。曖昧的沉默。
但是曹操情願將它理解爲默許。
也難怪,讓仁義名聲遠播天下的劉備在一刻鐘時間裡完成一個高難度的變臉遊戲,他的確做不到。好在曹操比較善解人意,做不到並不代表心裡不想。曹操以爲,劉備心裡不僅想,還想得緊。徐州是誰的徐州?誰現在最想拿回徐州?劉玄德也……他要不想復仇,那他就枉爲男人。
曹操含義複雜地看一眼劉備,呵呵樂了。
一匹馬引發的信任危機
建安三年的夏天是一個熱死人的夏天。
但是曹操依舊在路上。
這其實是一個不甘平庸男人的宿命。一個男人如果永遠在家裡,那他的世界就是家;一個男人如果在路上,那他的世界就是他經過的每一個地方。
曹操就在路上,永遠在路上,在上一個征服點到下一個征服點的路上。
將壽春擺平之後,曹操往下一個征服點一路狂奔。
南陽。南陽永遠是南陽,所不同的是這一回,佔有它的主人是張繡。
張繡自上次兵敗逃到劉表處後,在南陽自力更生艱苦奮鬥,讓這座古城成了自己的小王國。
更要命的是他還帶了個不好的頭,號召其他地方跟着造反,一時間江陵的地方行政長官也不聽中央的話,改聽張繡的話了。
張繡此舉,很有和中央分庭抗禮的意思。但在曹操看來,張繡其實不是和中央分庭抗禮,而是和他曹操分庭抗禮。因爲現在,眼睛沒瞎的人都明白,中央就是曹操,曹操就是中央,二者合二爲一。
便再徵張繡。
便在建安三年的夏天出現在那塊著名的麥田之中。
“割發代首”這個成語於此呼之欲出。
因爲曹操的馬踩着麥田了。
沒有人知道曹操的馬爲什麼會踩着麥田,也許在此之前的很多年和在此之後的很多年,無數高官顯貴的馬都會踩麥田,但這一次註定不一樣。
因爲曹總司令剛剛下達了誰不長眼踩老百姓的麥子誰立馬死的禁令。禁令剛剛下達,曹操就驚駭地發現,他屁股底下的馬沒長眼,恬不知恥地站在麥田中間將自己的雄姿展覽給衆將士們看。
衆將士們沒有看那匹犯錯誤的馬,而是看向了馬的主人。
曹操。有那麼一瞬間,曹操恨不得把他的馬給閹了。雄姿英發,我讓你站在麥田中間雄姿英發!
但曹操又深刻地明白,今天之事,不是閹一匹馬可以了結的,也不是殺一匹馬可以了結的。如果嚴格按照禁令去執行,他應該自裁以踐行自己的承諾。
自裁還是不自裁,這是一個問題。曹操有生以來第一次恐怖地發現,禁令鋒利如刀,即便是制定禁令的人,也可能被它割到。
所有的人都在等待,等待曹操的下一步動作。
毫無疑問,這是箭在弦上的時刻。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曹操下馬,取劍,架脖,閉眼,一系列動作一氣呵成,堪稱完美。
但是最關鍵的那個動作沒做。自刎。
“自刎以謝天下”這句話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曹操到此時還沒有想好到底要不要走這一步。
不是怕,而是覺得冤。
多少雄心壯志有待於自己去實現啊,怎麼,就這麼完了?終結在這片宿命的麥田裡?
曹操在猶豫。他的猶豫就像很多人的人生,走到最關鍵的時刻僵在了那裡,缺乏前進或後退的力量。
郭嘉決定給曹操這個力量。
郭嘉明白,大人物不是在任何時候都強大的。他們有時也虛弱,需要外力的推動。而他願意做那個推動者。
郭嘉這麼跟曹操說:“古者《春秋》之義,法不加於尊。丞相總統大軍,豈可自戕?”
曹操心裡的一塊石頭落地了。他轉過臉去看郭嘉一眼,這一眼很有知己的感覺。
不錯,作爲這個時代的頂尖謀士,郭嘉的智商是極高的。但是曹操以爲,要做一個一等一的謀士,光智商高是不夠的,還要情商高。
郭嘉的情商就很高。在曹操人頭馬上要落地的時候,爲他人頭不落地找出理論依據。
《春秋》之義,法不加於尊。
這九個字,毫無疑問是史上最強的九個字,它們不僅影響了一個人的生死,也影響了一個時代的走向。
曹操走出了那片麥田,宿命的麥田。
全體將士也如釋重負地走出了那片麥田,向南陽進發。他們不再有不公之感,因爲《春秋》之義讓他們畏懼。與此同時,曹操也讓他們畏懼。這個看上去一臉嚴肅的男人雖然頭顱沒有割下來,但他割發代首,傳示三軍,表達了很強的自責意識。
只是曹操割下來的頭髮傳到郭嘉手裡時,郭嘉不動聲色地笑了。
笑得很曖昧,曖昧得一如曹操看他時的眼神。
就此,由一匹犯錯誤的馬引發的信任危機經過郭嘉的鼎力公關和曹操的默契出演之後完美落幕,沒有留下任何一點後遺症。
窺破天機
張先死了。
死於許褚的刀下。
當然,要細說起來,張先是死不瞑目的。
因爲太快了。
許褚的刀太快。張先在馬上還沒看清許褚的刀是以怎樣的角度和力度砍過來時,一陣來自脖子上的涼意讓一切都結束了。
不過,對張繡來說,這不是結束,而是噩夢的開始。他的手下大將張先和曹操手下大將許褚交手不到三個回合就死了,讓他接下來的行動變得別無選擇。
除了選擇躲在南陽城內當縮頭烏龜外。
曹操則黯然神傷。爲他的進攻受阻。
關上城門,南陽城的確是不可逾越的。太高太堅固了。
但是,曹操不想像上次攻打壽春一樣,在南陽城外熬上一兩個月。
因爲世上再無王倉官。王垕死了,沒有人可以再爲他曹操背黑鍋,他只能速戰速決。
曹操下令,他手下的十萬將士人人動手,鑄起一座新的城牆。
這是緊挨着南陽城的新城牆。曹操的目的性很明確,他要騎馬,“繞城觀之”。
當然了,東漢末年偉大的軍事家、革命家、陰謀理論家曹操同志不是窺陰癖愛好者,他上城牆不是爲了目擊張繡的生活,而是要目擊另一種存在……
新城牆造好了。在曹操騎馬“繞城觀之”的三天裡,他表情嚴肅,雙目炯炯有神,卻什麼都沒說。直到第四天早上,曹操下得城來,對着全軍將士發佈了這樣一道命令:“教軍士於西門角上堆積柴薪,彙集諸將,就那裡上城。”
張繡的謀士賈詡看到了異動。
南陽城的西門角上,無數的柴薪在堆積。
但是他眯了眼睛,裝作視而不見。
賈詡總是這樣,不用眼睛看世事,而用心眼看世事。
因爲賈詡以爲,在這個世界上,眼睛看到的東西總是不可靠的,只有心眼看到的東西纔可靠。
心眼是人身上比眼睛更銳利的目擊器,它能看到眼睛看不到的東西。就像此時的賈詡。
他看到的是曹操的心機。
曹操騎馬繞城三日,一定不是在看,而是在想。
想破城最有效的方法。
什麼是破城最有效的方法呢?
賈詡以爲,就在一個意想不到的角度或方向上。曹操在西門角上堆積柴薪,大張旗鼓做文章,毫無疑問,這是一個可以首先否定的破城路徑。那麼,除西門外,東南北三門,究竟哪一門會是曹操的破城之門?
賈詡無法肯定。
畢竟他不是曹操。畢竟每一個人的心眼都有他人無法知曉的秘密,聰明如賈詡者,也不可以卒知。
張繡目無表情。
在賈詡跟他分析了事情的嚴重性之後。
張繡覺得,用排除法排除曹操不會從西門破城毫無意義。以城內有限的兵力,不足以抵達曹軍“攻擊一門,不及其餘”的進攻。
所以城破,已是不可避免,除非確知曹軍從哪一個門發動進攻,然後才能集中兵力殊死抵抗。
但是除此之外,另一層更深的疑慮在他心頭產生,曹操會不會利用他的懷疑和自作聰明,真的就從西門破城呢?
所謂兵不厭詐,沒有人可以知道曹操的心思所在,更何況曹操本身就是個疑心極重的人。
一時間,張繡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好在賈詡知道了接下來該怎麼辦。
他是突然之間知道的。
因爲他看到了一個細節。
細節在城東南角。
城東南角有鹿角,而上面的鹿角多半是毀壞的。
與此同時,城東南角的磚土也有問題。
顏色新舊不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