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6年,5月19日,臨沂。
這個時節剛過夏至,白晝正是一年中最長的時候,徐漸離下班時天仍大亮,於是也不叫車什麼的,步行往南皇街走去。
南皇街是當地一條繁華的商業街,徐漸離走過布幡遮天的主街,拐入一條巷口掛着“緱山茶坊”的小巷,然後進了一處掛了同牌匾的小院中。
院中知客見是熟人,與他交談了兩句,便指了右邊的一個方向。徐漸離點點頭,輕車熟路地自一條造景的小河上的木橋跨過,轉過一片竹林,豁然開朗。
竹林後襬了一張石桌和數把藤椅,桌上擺了一套茶具,還放着一疊書報。魏景勝正坐在椅上,右手扇着摺扇,左手把一張報紙疊了幾疊在讀着,現在見到徐漸離,急忙起身招呼道:“徐兄,你來了!”
徐漸離拱了個手:“青木久等了。莫要稱呼我徐兄了,呼我表字開之即可。”
“那便卻之不恭了。”魏景勝伸手爲他拉開一張藤椅,“這茶坊果然是好地方,清靜雅緻。我只叫了一壺‘春還花’,不知開之想吃些什麼,這便喚人來上吧。”
徐漸離又與他客套了幾句,便點了一碟綠豆糕、一盤炒幹筍、二兩滷牛肚,就着茶吃了起來。
兩人相互交流了一番家世、淵源,又談了一會兒工作生活上的瑣事,便進入了正題。
“原來開之是十年前中的榜,如今在郡文化局任職,當年就有如此遠見,真是令人佩服。”
“哈哈,無非是一員小吏而已。說起來,我們這東海標考入選雖易,卻也不如南宋科舉那般中了進士便可一步登天,得從基層做起,有所表現才能晉升ꓹ 各有取捨罷了。”
“開之謙虛了。之前我也讀過些標考的材料,對其中的題目頗感頭疼ꓹ 當初開之能脫穎而出,必然是有過人之處的。”
魏景勝說到這裡,嚴肅起來ꓹ 把筷子放下,問道:“我聽說明年標考要大改ꓹ 可是真的?”
徐漸離點頭道:“對,明年標考就一拆兩半了ꓹ 考高校的考試與考公務員的考試分離ꓹ 沒法一起考了。公考題目會改一些,更重邏輯,學識的部分就少了些,還有35歲的年齡限制。”
魏景勝一愣,他今年32歲,眼看着離這年限就沒幾年了啊。他急忙問道:“爲何要限這年齡呢?南朝白首中榜者也是常有,難道要不得這些人麼?”
徐漸離搖搖頭:“歷朝科舉ꓹ 與其說是‘取士’,不如說是‘囚士’ꓹ 以科舉晉身之階吊着天下有志之士ꓹ 使他們皓首窮經不做他務ꓹ 便無人想着造反了。此舉倒也確實有用ꓹ 然而不知使多少人將一生才學耗費在無謂的故紙堆中,這是多大的浪費?國公會不願重蹈覆轍ꓹ 故規定了公考的年齡ꓹ 能考則考ꓹ 不能考早日尋他途吧。如今天下處處是通途,也沒必要在這一條路上吊死。”
“是這樣?倒也確實有理ꓹ 果然高瞻遠矚……”魏景勝聽着頻頻點頭,突然又察覺到了什麼,“‘國公會’,這是?……”
徐漸離哈哈一笑,拍了一下桌子,放低了聲音說道:“此事出於我口,入於你耳,莫要傳出去……”
然後,他便向魏景勝透露了一個驚天大消息——原東海國的全體大會將進行重大革新,重組爲“國公會”,以後東海股東們就改稱“國公”啦!
魏景勝驚得差點從椅子上掉下來,左右看看,見周圍無人,才小聲問道:“可是真的,竟是如此大事?等等,只有國公,那官家呢?”
徐漸離得意地往椅背上一靠,笑道:“沒有官家……”然後突然發覺不對,換了副悲傷的表情,朝東一拱手:“東海故國陸沉,國主殯天,此乃天下憾事。國不可一日無主,可東家們都是忠良賢臣,如何做得篡位之舉?於是便約定章程,衆皆爲公,不可僭越,以國公會之意志代行天子之職,便是這國公會了。國公會所立之國,非一家一姓之國,乃是天下爲公之國,再也沒有什麼官家了。”
這就是全體大會的最新決定了,一人發了一個國公,世襲罔替,滿足了股東們的虛榮心。全體大會也因此改組成“國公會”,成爲新國家的最高權力機關。這個決定已經做下,徐漸離對魏景勝透露此事,其實並非泄密,而是“奉旨吹風”——這場改革事關重大,如果一直保密到了日子才突然公佈,必定會造成巨大的震動,所以先內部把精神傳達下去,讓商社職工和公務員們逐漸將消息放出去,以減少衝擊。
魏景勝大張着嘴巴,半天才喃喃說道:“真是開天闢地之舉……了不得。”
徐漸離等了一會兒,又說道:“還不僅於此,嗯,說來青木想考公,那與你也有很大關係。國公會成立之後,會革新行政體系,也就是革掉現在格局已經有些嫌小的管委會系統,設三省六部……”
魏景勝腦子又像被錘了一下,連忙問道:“可是中書、尚書、門下三省,吏戶兵工禮刑六部?”
三省六部制是唐朝發揚光大的經典行政體系,中書省制定政令,門下省審查封駁,尚書省執行,六部就是尚書省下屬的執行機構。國公會號稱“唐朝遺民”,掛上了腐朽的國公頭銜後思維也被傳統觀念侵蝕,不知道誰就想起了這套體制,最後套用了過來。
徐漸離點頭道:“正是。若是青木要考的話,就要從中選一個了。”
魏景勝露出期待的表情:“各省各部所需的考試可是一樣的?若是投考中書省,需要準備什麼材料?”
徐漸離一怔,然後揉了揉鼻子,說道:“呃,抱歉,疏漏了,尚書省尚可,這中書省可沒法考。”
魏景勝有些失望:“是這樣?爲什麼呢?”
中書省有制定政令之權,堪稱首腦部門,以至於元國隻立了一箇中書省廢了其餘兩省,這樣的好地方不能考可真是可惜啊。
徐漸離解釋道:“我先說尚書省吧。這尚書省實則是由當下的管委會改組而成的,原本管委會是全體大會任命首席委員,首席任命其它管委,改組後就是國公會任命宰相,宰相再聘六部尚書。‘六部’名爲六部,實際上只是六個行政方向,每名尚書分管一個,宰相統領全局,每部下面還有許多具體的職能部門,也就是現今的工業部、文化部等等。
尚書省位於中央,主管天下行政事務。然而天下之大不可能事事俱到,故又往各地派出“行尚書省”,也即行省,分管一塊偌大地域的政務。行省之下又往各郡派駐行政府,負責一郡政務,主要負責協調修路、打擊犯罪、興修水利等需要跨縣合作的事務,以及收稅等等。
這一體系其實就是當下的這一套換了個名字,故考公也可以直接對接。考公實際上就是考尚書省的公務員,即使進不了尚書省,也可拿着成績去縣政府應聘,也是個出路。”
“受教了。”魏景勝拱了拱手,他之前對管委會系統可以說很熟悉了,如今一一對應過來,倒也不難理解。“那中書省與尚書省很有不同麼?”
徐漸離點頭道:“剛纔說的尚書省,是一個自上而下的體系,而中書省完全不同,是自下而上的。中書省中人不是考出來的,而是推舉出來的。國公會每隔一段時間,會評定天下郡縣之戶口、財賦,給予每郡若干‘郡伯’名額,由各縣會議推選有名望之士擔任,匯聚中書省議事。”他講到這裡笑了起來,“是故,若是青木想入中書,那就不該讀書考試,而是回家鄉行善養望了。”
魏景勝也跟他哈哈尬笑了兩聲,然後說道:“原來如此。那這麼看來,這中書省不像是制定政令的中書省,倒像是個體察民情的地方?”
“差不多吧。”徐漸離喝了口茶,“若有什麼政令,國公會自然會下達給尚書省,也不用別人代勞。只是,青木熟讀史書也該知道,一國肇興之時,自然政令通達、相明官清,可時日久了,便不免朽壞下來,居於深宮之中的官家往往會被矇蔽。國公會未雨綢繆,設了這中書省,時刻與民意相通,方可得知民間實情。
當然,這中書省也不是全無實權。中書省可以爲民請命,向國公院提出議案,批准後可交與尚書省執行。尚書省的行政、財務、官聲等一干事項,中書省有監督的權力和職責。此外,國公們有了些新奇的想法,一時不確定是否可行,就會送去中書省讓他們商議評估一下。一些不痛不癢的審批事項,國公院懶得管,也會下放到中書省審覈。”
魏景勝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如此兩省相制,也是帝王之道。”
徐漸離見魏景勝得知真相後似乎有些失望,便又爆料道:“還有一處不便與外人道,不過青木是徐國公幕府之人,倒也不算外人。這中書省,其實在相當程度上,是爲齊國公、滕國公、遼王以及可能還有別的同盟設置的。”
魏景勝一驚:“此話怎講?”
徐漸離說道:“‘郡侯’說是公推,齊、滕、遼諸地誰人威望最重?還不是他們麼?如此這般……”
就現階段來說,中書省的設置主要爲了是安撫李璮、夏貴等盟友——他們這種獨立邦國,顯然不能在新國家裡再存在下去了,但人家剛出力參加了東海同盟軍打生打死,這就要卸磨殺驢了,顯然不太好吧?所以就設立了這個中書省,讓他們能夠參與到國家大政上來——雖然說郡伯是“民間推舉”,但他們在自己地盤上權威深重,走個流程選上來一點不難。可想而知,這些舊勢力在短期的中書省內會有不小的聲音,但長期來看,新體制內沒有給他們規定任何的特權,未來家道中落,也只是自找的了。
聽了徐漸離的講解,魏景勝如醍醐灌頂,擊掌道:“原來如此……國公們對他們也真是不薄了!但這麼一來,廢國設郡也是順理成章了,高明,高明。”
兩人又夾了幾筷子菜,推杯置盞一番,魏景勝才問道:“之前兩省我已明瞭,那門下省又是有何職責?還請開之指教。”
“不敢。”徐漸離擺了擺手,然後又講了起來,“倒也不繁雜,與唐時一脈相承,有‘封駁’之權,若是中書、尚書兩省制定的規章政令有悖國公定下的憲章,門下省便可將其封駁。但僅是這般,就未免過於簡單呆板,故門下省又合併了大理寺的職責,國公會任命若干名‘大法官’掌管天下刑訴之事兼掌封駁之權。天下法院統歸門下省管轄,國民若有刑訴之事,先去縣法院,若有不服再去郡法院,此後是省法院,實在有大案便入門下省。這又是一個獨立系統,我與他們不熟,可能有些紕漏,但大致如此。”
魏景勝又來了精神:“門下省也可考得嗎?”
徐漸離點頭又搖頭:“可考,但不是普適的公考,而是專考刑律條文得法考。這便需要一些苦讀了,畢竟我國的法律可是繁雜得很。不過青木若真有心,學了也不虧,即使考不進法院,去做‘律師’幫人打官司,也是個頗有財的行當。”
魏景勝苦笑着擺擺手:“我可最頭疼這刑訟之事了,那還是算了吧。”
他敬了徐漸離一杯茶,道:“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今日真是多蒙開之兄賜教了!”
徐漸離笑道:“舉手之勞而已,即便不是我講,過些時日也會公諸於天下,以青木的才智,讀一遍報紙便了然了。”
魏景勝點點頭,然後突然眼放精光,看着徐漸離問道:“開之,如你所說,這國公會下的三省六部既有相互制約卻又不礙政令通達,全然可以施行了。那麼,要到何日纔會‘公諸於天下’呢?”
徐漸離哈哈一笑,道:“誰知道呢,也許快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