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6年,8月20日,膠西縣,三和集。
三和集是膠西城南的一處新興的外來人口聚居區,位於云溪河南岸。
云溪河是連接膠西城和大沽河的重要水道,沿岸少不了碼頭和商鋪,因此也就有大量的就業機會。但這些設施多集中在北岸,而南岸多沼澤地,不怎麼適合開發,有着大量的無主地。所以,從西邊和海外前來膠州打工的人羣自然地就聚集到了南岸,白日過河打工,晚上回來睡覺,漸漸地也吸引來了不少商店和廉價娛樂活動,有了些生活區的樣子。
若是換了十年前,這麼多“流民”敢跑到膠西城門口,早就被縣衙的老爺們給趕走了。但是現在變了天,膠西城裡是商會主事,而商會的老爺們無一沒幾處產業的,樂得有這麼多廉價工人可用,因此不但不管,反而還出資在河上修了座橋便於南北來往,此後這片貧民窟就越長越大了。後來不知道是哪個股東看到了,給這裡起了個名字叫“三和”,於是這裡就以“三和集”的名字傳承下來了。
類似的地方在城陽、蓬萊、臨沂等地都有出現,或許是社會發展的必然現象。不過,雖說這裡一片髒亂差的樣子,看上去是個典型的貧民窟,但實際上這裡的居民收入並不低,肯幹的話一個月賺個幾塊銀元並不困難,放在別的地方也是高收入了。只是,這些貧苦的勞動人民乍一有錢,並不願意把這些錢用來改善自己的生活條件,寧願忍着住窩棚,也要把錢存起來,而上面又不可能投入什麼資源來對這裡進行改造,所以就只能這樣了。
現在臨近中午,天氣炎熱,僱工們下了工歇息吃飯,正是集中最熱鬧的時候,南北人羣來來往往。一行五人也隨着人流,從云溪橋上來到了南岸,進入了三和集內。
這五人高矮不一,但無不身材壯實、臉色紅潤,又身着統一的紅黃短衣,腰間還掛着兵器,一看就是有組織有武力的,因此一下子就引發了集口看場子的幾人的注意——三和集爹不疼娘不愛沒人管,但這麼多人聚居肯定需要維持秩序,因此內部自然就產生了一些勢力填補這些空白,也就是所謂的黑社會。
這些黑社會不但要向居民收保護費,還要擔起責任來,幫助他們免除盜匪流氓的滋擾。因此他們就要瞪起眼來,緊緊盯着每日來往的人羣,一來要把新來的移民記住好收錢,二來也要防止同行來砸場子。現在這五人一看就不尋常,因此便一下子吸引了他們的注意力。呃,不過他們畢竟幹上這行纔沒幾年,也沒什麼底氣,不敢跟硬手過招,因此便躲在一邊,支使了一個機靈的牙人過去,探探他們的底。
這五人正經過一個小麪攤。攤主是母女二人,鍋已經架起來煮着了卻尚無生意,兩人在一旁坐着糊紙盒,看到這幾個壯漢有停留的意思,連忙起來招呼生意。
“大兄弟們,是要吃麪麼?俺家的面可好吃了,一分錢吃飽,要不要來幾勺?”
“不,大嫂,我們是……”爲首一個叫孫明周的大漢看着這位大嫂髒兮兮的手指,連忙搖了搖頭,“我們想招募一些水手,敢問去何處方便些?”
“原來諸位是來募人啊!”回答的卻不是這位大嫂,而是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一個黑小子。
他湊上前來,殷勤地對孫明周說道:“俺叫週二,人都叫我包打聽,客官叫我周打聽就行。你們要是想募人的話,去東邊河灘戲臺那裡便可,好多漢子都在那邊等着上工呢……各位要是路不熟,我也可以給引一下。”
孫明週上下打量了一下他,摸出一塊一分的小錢牌扔了過去,說道:“行,領路吧。有什麼新鮮事,也講來聽聽。”
周打聽接過錢牌,眉開眼笑地說道:“好好,各位請跟我來吧。幾位兄弟是要募水手?正好我們這剛來了一幫北人,頗多水上出身的,有些技藝……”
說着,他們就從狹窄而泥濘的街道走過去。街道歪歪曲曲,街旁有一連串的小食攤和低矮的棚屋,還有些微型作坊。作坊裡有縫衣服的、修鞋的、釘木器的、榨油的……即便是中午也不怎麼休息,裡面的人匆忙扒了幾口飯,就繼續投入到忙碌的生產活動中去了。
孫明周他們穿過街道,走到了東邊的一處開闊地上。這裡原先是云溪河的一處河灘,上面石子遍佈,也不好挖窩蓋房,反而成了三和集附近一塊難得的寬敞空間,集裡的居民憋悶了便來這裡散散心,久而久之就成了一個聊天喝酒、信息交流的地方,甚至還有好事者用石頭和木板堆了個戲臺出來。
他們到達這裡的時候,便見到河灘上到處有三五成羣的男女或坐或站,有的拿着些東西在那吃,有的只是在幹聊着天,不時有些工頭模樣的人喊了一嗓子,就有人站了起來跟着過去了。
他問了周打聽幾句,大概弄清了情況,就走到了那個戲臺上,扔給看門的一塊錢牌,接過一根棒槌把臺上的鑼鼓一敲,將場下人的目光都吸引了過來,然後高聲喊道:“招人了!孫天和商行的少東家下南洋,招人上船!要身板好的,給二十元安家費,每月七塊餉保底,幹得好有賞,還能分南洋的肥地!願意來的趕緊來報名,可以去官府過契!”
所謂的“官府過契”,指的是東海商社提供的一種公證服務,在冊企業招聘到工人後後可以去各地的公證處登記,這樣能給家屬留下一個憑據,萬一出了事可以找上門去。不然的話,在信息不發達的現在,要是有什麼黑心僱主把人騙上船,幹了一年白工最後直接扔下海,誰能知道,誰能追責?有了公證之後,就對僱主形成了威懾,要是頻繁出現工人莫名其妙失蹤的情況,別說家屬,交警都會找上門的。但反過來說,在這之前,由於有這種潛在的風險在,工人們是很不願意上陌生的船的,現在有了公證的約束,僱主反而更容易招募到人了。也是雙贏啊。
有過契的保證,再加上孫天和商行的名頭在膠西很響亮,開出的價碼也不低,立刻就吸引了不少人過來圍觀。
“大哥,你看我行麼?”
“去南洋?什麼時候回來啊?”
“我我我,你看我這掌上的繭,都是帆繩勒出來的,還有我兄弟,都一起捎上吧!”
“還有地可以分,有幾畝啊?發媳婦嗎?”
問題一大堆,孫明周聽得不勝其煩,先是提起中氣大吼一聲震住他們,然後才扯着嗓子解釋了起來:“我們孫家拿了官府給的特許狀,可以在南洋開疆闢土,教化蠻夷!爾等雖說只是一把窮漢子,但也是我華夏子民,到了那邊就是人上人了,別說幾畝地,只要你肯幹,幾百畝幾千畝都有,還有數不完的小妾和僕役可用!當然,想搏這場富貴,你們也得出力才行,吃不起這個苦的,就等着明年隨船回來吧!”
他這麼一吼,不少人就被這麼忽悠住了,也有人反而打起了退堂鼓,但更多的人還是一臉迷茫——什麼情況?
膠西是個信息發達的海貿港口,上了船去海外賺了錢衣錦還鄉的例子比比皆是,不少人都親眼所見,因此一般人對於出海並不像別的地方那般牴觸。雖說如此,但以往商船招人,也就出海打打雜賺點錢,怎麼這次搞上什麼“開疆闢土”了?
眼見着報名的熱情一下子被澆滅,孫明周有些急了,正要再煽動一下,人羣中一個高而瘦的男子鑽了出來,對他問道:“兄弟,你說孫少爺在南洋開闢土地,是不是就是自己說的算,自己有一套規矩,我們這些跟着去的也能在那邊落地生根,不需再被這邊的事牽掛?”
孫明周聽了眉頭一皺,這傢伙難道是犯了事想躲出去?但願意去南洋打拼的人可不多,少東家催得急,也不能計較這些了,於是點頭說道:“是的,只要你們肯幹,就能在那邊賺出一個世家大族出來,跟舊時的老爺一樣,驅使成百上千的僕役和佃戶,在地裡種出成噸的香料和檀木,運回中土賣錢,然後換回大宅子、高頭大馬和好車去!”
高瘦男子聽了,把心一橫,說道:“好,那便算上我劉橫生一個,我也是提得動刀的!”
說來也是沒辦法的事,劉橫生是膠西本地人,本來也有家有業混得不錯,不過去年跟人借錢開了一件絲綢作坊——這本沒什麼,但他不知道腦子搭錯了哪根筋,冒用了人家辛記的名號,結果今年被揪了出來,被人家告上法院,判了一大筆賠款,最後背了一身饑荒,不得不躲到這三和集來。但在東海地面上總歸是躲不過去,還是乾脆出海躲遠點吧!
自打招募會開始,這是第一個明確報名願意跟從的,於是孫明周哈哈一笑,說道:“好,你先去一旁候着,等人多了一起回去。這段日子,先去城北那邊集訓,包吃住,按月發餉——但是一拿了餉,可就不能反悔了。等到北風起就出發,出發前給安家費!”
有了這麼個先例,其餘一些心動了的人也下定了決心,接連走了過去報名。孫明周鬆了一口氣,總算能給少東家交代過去了。
……
“阿嚏!”
孫洪言手裡拿着一杆嶄新的“鳥銃”,正愛不釋手地上下摩挲着,突然打了個噴嚏,趕緊掏出手絹來把槍擦乾淨,然後自言自語道:“或許是藥屑入鼻了?”
這“鳥銃”,其實就是隕星槍的滑膛版,結構和主要零件都是一模一樣的,只不過公差稍大了一點,被判定爲不合格,沒有刻上膛線正式列裝部隊而已。雖說如此,但由於生產過程普遍機械化,現在金口一機和萊陽鋼管這兩個“軍工企業”的質量控制已經做得相當不錯了,“公差大”也是相對而言的,放在外面都是一等一的好產品。
現在軍隊的隕星儲備已經相當充足,大會對自己的軍力也有了足夠的信心,決定放開鳥銃的對外銷售。當然,即使開放,也是有嚴格限制的,只有身家清白的公民、註冊海商和重要盟友才能購買。孫洪言作爲東海商社的傳統夥伴,今年又申請了一張海外自治領的牌照,所以獲得一批購槍配額簡直是順理成章的事。
他身邊的莫汝榮笑道:“大少,莫不是又有哪位佳人想你了?”
莫汝榮原先是東海軍的人,一度做到了中尉連長,前途遠大。但他在崇明島駐守的時候鬼迷心竅,迷上了一個窯姐兒,剋扣了連裡的糧草換了錢去打賞人家。他對貪污這手藝顯然不熟,很快就被人檢舉到了上面,軍委會大佬們震怒,把他作爲典型狠狠批了一頓。但畢竟涉及的額度不大,按軍法只打了他一頓鞭子,關了一年最後逐出軍隊了事。
本來他名聲臭了,這輩子就算毀了,但又走了運,被孫洪言看中了一身本事,聘來培訓他的“開拓隊”。這下子,不但有筆豐厚的收入,還能遠遁海外躲開鄉友的白眼,也算是個不錯的歸宿了。他現在手裡也拿着同樣一支鳥銃,這是在陪着孫洪言檢驗新到的這批火槍呢。
孫洪言擦完鼻子,說道:“哈哈,說不定還真有。昨天晚上我姐連着祝家的小丫頭把我狠狠罵了一通,八成這會兒又在背後唸叨我呢。不說這個了,”他又摸了摸面前一個木靶子,上面有一個剛用鳥銃打出來的小孔,“這槍是真不錯,可惜勁力還是小了些,要是有更大的口徑可賣就好了。”
鳥銃雖然工藝非常精良,但是畢竟口徑太小,所用的球鉛彈只有9g,身管又短,所以當成滑膛槍用威力是很小的,這也是大會同意解禁的原因之一。旁人或許察覺不出來,不過孫洪言一早就與海洋部的人有交情,上手過真正的軍用火槍,自然能發現其中的差異。
“子彈是笨蛋,刺刀是好漢。”莫汝榮說着,從武器箱裡抽了一根長長的刺刀出來,嫺熟地裝到槍口,然後左手握槍桿,右手握槍托,做了個刺殺姿勢,氣勢爲之一變。
這讓旁觀的孫洪言不由得心中一凜,等到他放下槍,表情鬆懈下來,才感覺緩解了些。
莫汝榮恢復了笑容,說道:“其實開拓隊沒法長期訓練,即便配上風暴槍,隔遠了也未必能打中幾發。真正決定勝負,還是要列陣而戰,白刀子進紅刀子出,靠紀律和勇力取勝。東海軍中雖然用的是火槍,但練得最多的還是白刃見紅,有了拼刺刀的勇氣,打起槍來才能心不怵。這鳥槍雖不如列裝的步槍,但至少比弓弩強多了,而且有這刺刀在,即使沒子彈也是一把利器。大少放心,讓我來訓這開拓隊,雖不敢跟正規軍比,但打起土人來,不敢說以一敵十,以百敵千肯定沒問題。”
孫洪言這才感覺到自己請了這位專家真是值了,掏出兩張大錢牌塞給他,說道:“莫兄有心了,有你輔佐,我們必能在南洋闖出一片天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