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冠之口口聲聲說自己謀劃之事可能會涉及到大明未來國運,所以才需嚴守機密,還命令參與此事的屬下發下重誓,但他最終與智囊們商議的內容,卻不過是他私產的經營前景問題。身爲杭州知府,卻在暗中行此以權謀私之舉,也足見海漢在地方官府的滲透層面和影響力有多大了。
類似他這樣的情況,在大明沿海州府官員中並非特例,四品以下的官員或多或少都從海漢這邊收到過好處,像何冠之這樣利用手上的職權,經營一些跟海漢相關的產業,以此從中套利的高官也着實不少。以浙江來說,由海漢所主導的公開和半公開的跨國走私貿易已經在本地形成了規模驚人的產業,而受益者已經遠遠不止何冠之這樣的官員,還有許多民衆也在依託這個利潤豐厚的產業生存。
沿海開放通商後會不會立刻對大明國運產生影響還不好說,但肯定會對既得利益者造成或大或小的影響。而每一個像何冠之這樣的大人物下面,自然也少不了爲其保駕護航的社會力量。李師爺要在私底下替上司解決競爭對手的威脅,就需要動用到這些平日裡不太能見光的勢力。當然了,考慮到對手是主掌本地刑名的通判大人,這事還不能輕率行事,至少本地有名有姓的潑皮混混是不可用的,否則很容易便會被順藤摸瓜找出背後的主使,到時候把何冠之牽扯進來就很不妙了。
姓李名鬆的師爺是紹興府出身,不過他是專替何冠之幹髒活的人,手下自然也有一些可用的人手,以各種身份職業潛伏在杭州城內外。
雖然城中此時已經是宵禁時間,不過李鬆是知府大人的門客,自然也是享有特權的。他從何冠之府邸的側門出來之後,便徑直上了一輛黑篷馬車,然後由何冠之手下的幾名武裝親衛護着,前往城南某處。
李鬆所乘坐的馬車在城南忠國坊外停了下來,下車之後便有人注意到他們這一行人的存在了,幾名在附近值夜的士兵立刻便過來詢問他們的身份和目的,可謂是相當盡職。不過這也有可能是這些大頭兵是想找個藉口從晚歸者身上詐出些錢財,讓對方花錢免災,藉此從中獲得些許好處。
與李鬆同行的護衛立刻上前出示了知府的手令,讓這些多事的大頭兵離遠一些。帶隊的小校見是官差辦事,自然也就不再多事,招呼幾名手下離開了這裡。李鬆這才下了馬車,然後穿進忠國坊的一條巷子裡,走到某戶人家院子外敲響了大門。不多時院裡亮起燈光,有人提了燈籠出來打開院門,看清是李鬆之後便將他讓了進去。
李鬆似乎對此處極爲熟悉,沒等開門的人帶路,便輕車熟路地進了屋子。而開門之人也緊隨其後進屋,然後向李鬆躬身行禮:“見過李爺!”
李鬆點點頭道:“郝青,你最近過得如何?每月的餉錢都有按時領到吧?”
名爲郝青的漢子應道:“多虧李爺照顧,小人這日子倒也安穩,每日只需城內外到處轉轉,這差事別處可找不到。”
李鬆又道:“那你也別忘了你爲何能接下這個差事!”
郝青連忙低頭應道:“小人自然明白,這條賤命便是李爺救下來的,如今這般清閒日子也是李爺給的。小人就等李爺一句話吩咐,赴湯蹈火也不會皺一下眉頭!”
李鬆見他態度堅決,這才臉色稍稍放鬆了一些,對他問道:“你麾下如今可還有靠得住的人手?”
郝青點頭道:“回李爺,小人從牢裡出來之後,爲了不引人矚目,城內就沒留什麼人手了,城外還有二十來個弟兄,平時在碼頭上做事,都是過命的交情,絕對靠得住。不過李爺要是打算在城內對付什麼人,那還須得好好謀劃一下,如今城內捕快巡防得緊,夜間也有城防軍的巡邏隊到處轉悠,要瞅準了空子動手才行。”
李鬆哼了一聲道:“這還不是那通判王元乾的好事,說是什麼加強巡防,維持市面治安……這杭州城裡一向治安良好,除了前兩年海漢人來的時候亂過一陣,哪有什麼治安問題?不過是他想方設法替自己撈取政績之舉!”
李鬆連夜來尋這名爲郝青的漢子,過去曾是錢塘江上有名的船老大,黑白生意都做,曾一度在錢塘江流域擁有四十多條船,近千人爲其效力。郝青有了一定的家底之後就不免開始有點膨脹,想要把買賣做得更大,而他沒有官方背景,又很難拿到市面上最爲緊俏的海漢貨,於是去年年終時便乾脆帶着部下在錢塘江上劫了兩艘運送海漢貨的帆船。孰料這批貨背後的貨主便是杭州知府何冠之,於是郝青一夥人的好日子便算是到頭了,被官軍在短短數日裡剿得一乾二淨,連郝青也被抓起來下了大獄。
這搶劫案人贓並獲,罪行確鑿,加之貨主又是地方大員,辦成鐵案弄個秋後問斬並不困難。不過當時負責此案文書的李鬆認爲郝青此人可以留下來,理由是郝青對於錢塘江流域的情況非常熟悉,而官府爲了控制海漢船隻在錢塘江內的活動,正在到處招募這類熟悉錢塘江環境的人。
當然了,這只是明面上的理由,實際上是因爲李鬆在爲何冠之物色合適的人選,能夠在必要的時候替何冠之處理一些不宜動用官方力量的特殊狀況。
之所以會有這樣的需求,根源還是在於海漢與大明之間的貿易活動並沒有得到朝廷的承認,從性質上來說依然是走私活動。浙江官府當初雖然捏着鼻子承認了這種走私貿易在本地的合法性,但卻從來都是保持不支持、不反對、不鼓勵的態度,更不會對這種行爲提供法律上的保護。如果郝青打劫的對象不是何冠之,杭州府甚至都不見得會受理這種劫案。
還有什麼人能比劫匪更瞭解同行的心理和手段呢?李鬆認爲郝青就是非常適合用來執行某些特殊任務的人選。而且郝青上有父母,下有妻小,長期控制起來也會比較容易。何冠之聽了李鬆的建議之後,便將這件事交給了他去操辦,但不可讓郝青知曉背後牽扯到他。
於是李鬆便從牢裡提了郝青出來,說要給他一個將功補過,免去死罪的機會。郝青沒想到自己還能得到死裡逃生的機會,自然就選擇了與其合作。半個月之後,錢塘江上便少了幾撥與郝青一夥類似的武裝水匪。不過雙方的合作也並未就此結束,李鬆便將郝青留在杭州城中,讓他平日裡監視城外碼頭上的動靜,一方面是防着海漢人再使出當初碼頭大火案的伎倆,另一方面也是藉此監視可能與自己東家會形成競爭的其他商家,必要時便可讓郝青出手去掃除這些障礙。
當然了,與郝青一起被留在杭州城中的,還有他的家人。否則李鬆又怎能放心讓郝青自由進出杭州城,還對其給予種種方便。而郝青也明白自己若要保得性命,護住家人平安,就得繼續爲李鬆效力。至於李鬆背後是哪位大人物,郝青卻不甚瞭解,他只知道對方肯花錢養着自己,終有一日是需要自己去賣命的,如果這條命能爲家人換回自由和安穩的生活,那倒也值了。
李鬆半夜登門拜訪,郝青當然明白這位爺並不是閒着沒事來看望自己,而是有任務要交給自己去完成。他聽李鬆竟然連杭州府的通判都隨口就罵了,心知此人背景只會比通判更強,當下更是不敢隨意作聲。
李鬆說完這話之後也自覺有點失態,乾咳了一聲道:“郝青,俗話說養兵千日,用兵一時。我自認平日待你不薄,連你家人也是一併養着,如今需要你出力的時候到了,你可願捨命一搏?”
郝青心知不可在李鬆面前露出猶豫之態,否則對方必定生疑,當下趕緊應道:“小人等這個報恩的機會已經很久了,還請李爺吩咐!”
李鬆道:“城南涌金門外有幾處新建的織造作坊,你可去看過?”
郝青不明其意,只是點頭應道:“小人前日從那裡路過時倒是看了一下,似乎尚在施工之中,離建成還有些時日。”
“那你有什麼法子,可以讓這幾處工地停工,越久越好!”李鬆有意要考他一考,看看這清閒日子過久了,郝青這把快刀是否已經鈍了。
郝青不假思索地應道:“那就看要鬧多大了,簡單點的就弄出幾條人命,然後讓官府以查案之名,封了那幾處工地。至於能封多久,想必李爺自有打算。”
李鬆不置可否地應道:“再說說其他法子。”
郝青一聽,似乎李鬆對於這個法子還不太滿意,當下便又說道:“如果要鬧得更大一點,那就乾脆一把火燒了那地方,最好再燒死幾個人在火場裡,這樣官府查案封場,理由也更充分一些。而且事後要再重建,所費的時間也會更長。李爺覺得如何?”
李鬆將身子靠在椅背上,手指輕輕在桌面上敲擊,半晌纔開口道:“前兩年杭州城外先是燒了一處貨棧,燒沒了三位朝廷命官。後來又燒了一處碼頭倉庫,把海漢人的艦隊給燒出來了。你再弄出一場大火來,是怕有心人聯想不到之前出過的事故嗎?”
郝青聽李鬆語氣似有責怪之意,連忙告罪道:“是小人思慮不周,李爺莫怪!”
李鬆其實覺得郝青出的主意還算不錯,至少此人想到的手段還是頗爲狠辣,並沒有因爲這段時間的清閒而磨掉了棱角。但郝青的主意在這件事情上卻行不通,或者說風險實在太大,讓李鬆不敢讓他作出這樣的嘗試。因爲這次要下手的對象,便是主管緝捕刑名事務的通判王元,他所能調動的刑偵資源絕不可輕視,一旦被其發現蛛絲馬跡,此事就不好收場了。
但這中間的緣由,李鬆現在還不好對郝青和盤托出,只能是先否定了郝青想出來的法子,要求他另外再謀劃其他辦法。
郝青雖然腦子活絡,但他不明白李鬆的真正目的,自然也很難想出合適的法子來完成這個任務。在被連續否定了幾個方案之後,郝青只能再次告罪道:“李爺,小人愚笨,實在想不出別的法子了。要不您給提點一下,這讓其停工的目的是啥,或許還能想想從別的地方下手。”
李鬆斟酌了一下,纔對郝青說道:“這幾處織造作坊一旦建成,杭州府現有的織造買賣就會分流,原本掌控這門生意的大商戶,就有可能會被新冒出來的商戶搶走部分生意。如果以銀錢計,可能就是每年幾十萬甚至上百萬兩的生意會受到影響,這樣說你明白了嗎?”
郝青連連應聲道:“明白明白,小人明白了。”
話說到這個份上,郝青要是還沒聽明白那就是傻子了。李鬆要弄掉這幾處織造作坊並非普通私怨,而是出於生意競爭的考慮。其實郝青自己在以前也幹過類似的事情,比如干掉與自己跑同一航段的航運競爭對手,只是涉及到的金額遠不及李鬆剛纔所提及的數字了。而且李松明顯有深厚的官府背景,謀劃這種事也會有許多顧忌,可就跟他在江湖上肆意妄爲大不一樣了。
每年交易額能達到上百萬兩的生意究竟有多大,郝青其實並沒有一個明確的概念,他所接觸過的交易中,最大的一筆也不過才幾千兩銀子而已。百萬兩對他來說,甚至都有點算不太清楚那究竟是一千兩銀子的多少倍。但有一點他是十分清楚的,那就是爲了這麼大筆的財富,一定會有很多人跟李鬆一樣,不惜鋌而走險去謀劃一些兇險的手段。
“這件事做得好,你的家人就可以從杭州城搬走了。”李鬆很適時地給了郝青一個承諾。他很清楚郝青想要什麼,而這個條件必定會刺激對方更爲賣力地完成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