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迭戈”號帆船在東海海面上非常醒目,這艘三桅貨運帆船是標準的西班牙大帆船,高船舷、高艉樓、前甲板相對較低、船艉平直,船身兩側自下而上向內傾斜,整條船的長寬比大約是四比一。與東海上常見的福船、廣船和海漢大帆船在外形上都有着明顯的差異,並且這種帆船在船艏和兩側船舷都裝備有火炮,擁有一定的海上作戰能力。一般大明民船在海上發現這種外形的帆船,都會早早避讓以免麻煩。
不過這艘排水量達500噸的三桅帆船其實並非屬於西班牙,而是一艘地地道道的葡萄牙商船,這艘船是在葡萄牙國內建造,從船長迭戈·裡巴斯到船上所有的船員全是清一色的葡萄牙人,唯一能跟西班牙扯上關係的,大概就是這艘船曾經有過四次在海上與西班牙帆船發生武裝衝突的經歷。
這種帆船之所以被命名爲西班牙大帆船,是因爲西班牙人率先大規模進行建造並用其組成了強力艦隊,但實際上最早研發建造這種帆船的卻是葡萄牙人。而西班牙人在臺灣北部的據點被海漢拔掉之後,他們的大帆船在福建海峽以北的東海海面上就基本絕跡了,再來這裡就是自尋死路,也只有與海漢早早締結了盟約的葡萄牙人才能駕船進出這片海域。
即便如此,“迭戈”號也仍是十分謹慎地在桅杆上懸掛了紅藍雙色旗,以表明自己的盟友身份。否則萬一被海上巡邏的海漢戰船誤認爲西班牙人闖入,那麻煩可就大了。“迭戈”號上雖然裝備有幾門火炮,但跟海漢戰船上那種打得既遠又準的艦炮比起來就形同玩具了。
不過“迭戈”號會出現在浙江海域當然不是來閒逛的,它所停靠的上一站是臺灣島南部的高雄港,在那裡裝運了大約一百噸的糧食,還有當地出產的一些蔬果生鮮,以及一些事先由三亞運抵高雄港,從當地再進行轉運的特殊物資,另外還有當地緊急爲浙江調配的百餘噸水泥,專門運來象山縣供給鹽場項目所用。
這種在短時間內就能執行到位的跨地區物資調配,在這個時代也只有海漢才能做到,這不但要求在各個殖民地之間有即時通信的技術和網絡,更要有統籌的運力安排手段,否則即便通過電臺接到了消息,也未必有合適的船期能夠及時運輸這些物資去到目的地。至於跨國調動大明或者葡萄牙的貨船替本國運輸物資這種事情,這也可以算是海漢的專屬技能了,換作別國肯定是做不來的。
裡巴斯船長出身於港口城市裡斯本的一個名叫阿爾馬達的小鎮,少年時代便跟隨父輩出海,迄今的二十多年航海征程中已經遊歷過大半個地球,特別是從歐洲出發向南繞過非洲大陸,橫穿印度洋來到遠東的這條航線,他更是已經反覆走過好幾次了。
但在裡巴斯船長如此豐富的航海經驗中,他也從未見過像海漢這樣的民族,不聲不響地便從某處海島上冒了出來,而手中卻掌握着超越這個時代認知的航海和軍事技術。裡巴斯認爲即便是已經在全球各地都建立了殖民地的西班牙帝國,其航海水平也未必能趕得上這羣神秘的東方人。1633年初在臺灣北部爆發的海西戰爭完全印證了他的這種觀點,海漢人組織了軍隊在當地實施武裝登陸,並且攻克了西班牙人修建的淡水、雞籠兩處據點,將其徹底逐出了臺灣島。
這樣的戰鬥能力,讓葡萄牙人都是歎爲觀止,因爲他們嘗試過各種方式想要拔掉西班牙設在臺灣的據點,以疏通北上的航道,但全部都未能奏效,作過同樣嘗試的還有當時坐山觀虎鬥的荷蘭人。歐洲這兩個與西班牙實力比較接近的殖民國家都未能幹成的事情,海漢人卻是隻用了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就完成了。
裡巴斯實在想不明白,爲何世間有如此厲害的東方民族,自己以前去到過世界各地卻聞所未聞,照理說像海漢這樣的國家,難道不是早就該在全球各地都建立了殖民地纔對嗎?爲何直到近幾年纔會在遠東地區聲名鵲起,成爲了這個地區一個無人敢於忽視的強大國家。
當初海漢與葡萄牙締結外交關係,裡巴斯便是在澳門聽說了這個消息,這幾年可謂是親眼見證了海漢的殖民地分南北兩路不停地沿着航路向海外擴張,其進展之快足以讓他這個老牌殖民國家出身的老海狗也只能歎服。這樣要比當初葡萄牙探險家建立海外殖民地的速度快多了,照此發展下去,海漢在全球範圍內建立衆多殖民地的那一天肯定會在百年之內就到來。不,也許根本就要不了那麼久,因爲他們白手起家建立了一個國家政權,將足跡踏遍大半個遠東地區海域,也僅僅只用了不到九年的時間。
海漢人做生意爽快而守信,這是裡巴斯樂於跟海漢進行貿易的一個重要原因。他在經過了近兩年的摸索之後,最終是選擇了自海南島沿大陸北上的這樣一條商業航線,作爲自己這條船的主要業務範圍。在這條航線上他可以與大明和海漢兩國進行交易,在各個港口之間低買高賣,甚至是承攬一部分海漢官方的運輸業務,盈利能力是相當可觀的。
這次裡巴斯在抵達高雄港之後,原本是打算裝運本地的各種糧食物資去往海漢在遙遠北方設立的殖民地,去看看海漢在大明北方究竟打開了怎樣的局面。不過高雄港務中心臨時調整了他的裝船貨物內容,要求他騰出用於裝幹散貨的前甲板艙位來裝運浙江急需的水泥等建材。當然了,爲此海漢海運部門也補償了他一筆特別加急運費,已經足以保證“迭戈”號這一趟的盈利了。
水泥是什麼東西,裡巴斯跟海漢人打了這麼久的交道,自然也知道這玩意兒的用處,海漢在各地所修建的港口碼頭以及部分房屋,都會使用到這種奇妙的建材。不過海漢對其製造過程和工藝一直秘而不宣,而外人也很難從成品倒推出這種東西的製造方法。海漢一次性要往浙江運去百噸水泥,這讓裡巴斯不禁有些懷疑海漢在浙江又在悄悄地進行某些秘而不宣的大型工程。
裡巴斯曾經去過幾次舟山定海港,對於海漢在那裡所建成的大型貨運碼頭和軍用碼頭都有非常深刻的印象,此外定海港高處用水泥和石材所建成的雄壯岸防炮臺,大概是每一個去過當地的人都不會忘記的標誌性建築。
但象山縣距離定海港說近不近,還是有好幾十海里的航程,可以說並不在海漢的直接管轄範圍之內。海漢在當地修建什麼工程,纔會用到這麼多的水泥,這是裡巴斯當下很想弄明白的事。
當“迭戈”號進入到象山港海域之後,其顯眼的外觀立刻就引來了關注,很快便有專門的引導船靠近打出信號,示意“迭戈”號跟隨。於是“迭戈”號跟隨這艘引導船駛入了狹長的象山港水域,來到了一處明顯是新近才建成的簡易碼頭停靠。
裡巴斯在甲板上看到海岸附近有數以百計的民工正在使用鐵鍬等工具勞作,平整出的土地已經有相當大的面積,但僅僅從目前的施工進度,他實在難以判斷出海漢在這裡修建的工程究竟是什麼東西。
而“迭戈”號的到來自然也引發了岸上民衆小小的騷動,這種西方來的三桅帆船在象山境內並不多見,很多人都是第一次見到這種古怪外形的海船,聽人解說之後才知道原來這是西方番人所乘的海船。不過民衆對於這個陌生的來訪者倒沒什麼畏懼感,因爲距離碼頭不遠的地方就是海漢軍的駐地,有天下無敵的海漢軍在這裡提供保護,誰還會去懼怕這麼一條船。
裡巴斯靠岸之後,便有海漢海運部的官員先登船覈對手續,貨單在裡巴斯從高雄出發當天就通過電報發到了舟山,然後兩天前就已經從舟山送過來了。海運部怕葡萄牙人找不到這個新建的碼頭,所以還特地僱了幾艘本地船,到象山港入海口處等着把“迭戈”號接進來。
覈對完貨單之後,海運部的官員便先行下船組織民工來卸貨。船上的人也得到了在此期間上岸休息的許可,只不過他們的活動範圍都被嚴格限定在碼頭範圍之內,頂多也就能離開船大約五十米距離而已。
但這並沒有難道經驗老道的裡巴斯船長,他下船後便操着南歐口音的中文向岸邊的水手打聽了一番,好不容易終於問清了在這裡負責的官員身份,正好是他以前去定海港時打過交道的熟人。當下便找到在碼頭上執勤的一名軍官,提出了面見楊運的申請。也正好楊運這個節骨眼上不太忙,接到消息之後便讓人將裡巴斯帶離了碼頭,到工地指揮部來見面。
“楊,我的朋友,能再次見到你真是讓人開心!”裡巴斯隔着老遠便很是熱絡地招呼楊運,旁觀者根本看不出這兩人其實也就是在工作環節碰過幾次面而已,根本談不上有什麼私人交情可言。
楊運也不是第一次跟葡萄牙人打交道了,知道這些南歐人生性就比較熱情,對於裡巴斯所表現出的自來熟倒也不以爲意,當下伸出一隻手,按照海漢禮儀與他握了一握,然後道了聲辛苦。
“楊,你應該向你的上司,尊貴的石迪文大人學習一下,該如何與遠道而來的客人打招呼。”裡巴斯嘟嘟囔囔地說道:“上次與他見面的時候,他可是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
“那大概是因爲你上次爲他運來了他期待很久的好東西。”楊運笑着應道。裡巴斯所說的那次擁抱,他當時也在場,那次是裡巴斯的船爲石迪文運來了專門在三亞訂做的全套衛浴系統,石迪文在舟山所建的私人豪宅停工了一個半月就是在等這套東西運到,換作是別的船長完成這個任務,石迪文大概也同樣不會吝於擁抱。
裡巴斯聳了聳肩,表示自己並不否認楊運的說法。不過敘舊只是爲了給打探消息做個鋪墊,裡巴斯立刻便問起了眼前這處工地的情況。
“是鹽場。你看外圍用木柵欄圈起來的地方,都是這個鹽場的範圍。”楊運並沒有對裡巴斯隱瞞這裡的情況,畢竟鹽場工程早就已經公開,對外國人其實也算不上什麼秘密了。裡巴斯經常往返於浙江與三亞之間,遲早都會知道這裡的情況。
“食鹽是非常賺錢的生意啊!”裡巴斯忍不住挑了挑眉,興奮的臉色溢於言表:“我聽說海南島的鶯歌海鹽場,一年賺到的錢就夠打造一個定海港了。”
鶯歌海鹽場是海漢治下地區生產規模最大的鹽場,其產能和利潤自然驚人,象山港這處鹽場卻是比不了的。楊運笑着應道:“鶯歌海肯定比不上了,不過等這裡投產之後,至少能夠搶佔本地一半以上的市場份額,前景還是很可觀的。”
裡巴斯道:“或許我的船在以後也能爲這個鹽場的發展獻出一點力量?”
“就怕生意太小你看不上啊!”楊運當然不會拒絕葡萄牙人的主動獻殷勤。雖然對方的意圖是想從這裡拿到一些運輸業務,但主動權是掌握在海漢手裡,給與不給,給多給少,那都是海漢這邊說了算。
裡巴斯連忙舉起一隻手道:“上帝作證,我可不會對尊貴的海漢客戶生出這麼不敬的念頭。”
裡巴斯軟磨硬泡一番之後,楊運終於是鬆了口,答應回頭就跟海運部商議,下次在安排“迭戈”號航程的時候,會將象山鹽場這一站的貨物運輸需求考慮進去,算是給裡巴斯留了一個承接運輸任務的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