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正此時有太多的事情想不明白,他不知道這裡明明將是朝鮮世子的斷頭之處,怎麼突然會變成了一處針對自己的陷阱。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這裡設伏的計劃,是如何被官府所覺察到。
整件事情到底是從哪裡開始起了變化,薛正一時間也的確很難理出頭緒,但有一點毫無疑問,如果現在不趕緊撤離此地,那大概就再也走不了了。他發出警訊之後,便讓手下依照原先的計劃,兵分三路從三個不同方向撤離此地,這樣如果外面有人堵截,那至少不太可能會被全部截下來。
但薛正策劃行動的時候卻沒有想到,還真會有被團團包圍在這裡的極端情況發生,哪怕他現在讓所有手下一人一個方向向外突圍也爲時已晚,根本無法突破外面的包圍圈了。
薛正很快就發現了這個可怕的現實,他來到林子邊緣的時候便已經看到了外面的火光,以及田野間衆多海漢兵已經形成的包圍圈。他很絕望地朝左右兩邊張望,只看到田間的火把火堆照映之下,直到視野盡頭都仍是無限延伸出去的包圍圈,不用多說,他此時換到任何一個方向所能看到的都將是同樣的景象,這個地方已經被徹底圍起來了。
薛正此時已經慢慢清醒過來,看到這情景只能在心頭暗暗叫苦。從剛纔那幫官府人員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在帳篷裡,到現在海漢軍打着火把佈下的包圍圈,都說明這一切並非巧合或是臨時佈置的措施,而是官府早就策劃好的一個局。至於其目的,自然便是將自己一夥人悉數引到這裡,動手進行抓捕。
這麼絕的主意到底是誰想出來的,薛正第一時間想到的人,便是自稱向官府建言安排了這個特殊行程的霍飛了。而知道薛正會選擇這個地方發動襲擊的人,也同樣只有霍飛!
薛正想到此處,氣急攻心之下,一口血從喉頭涌了出來,他萬萬想不到自己掏了那麼多錢給霍飛,結果卻是對方不聲不響把自己賣了,而自己竟然到最後都沒識破這伎倆,還在幫着對方點錢。薛正自詡還算是個精明人,但卻在儋州栽瞭如此之大的一個跟頭,而且這一下栽得太狠,可能連爬起來重頭再來的機會都沒有了。
霍飛到底爲何要出賣自己,薛正當下已經不能去細想,他現在絞盡腦汁只想着要如何才能從此地脫身。他與外面實施包圍的海漢兵最近處只有不到十丈的距離,但對方全都是荷槍實彈處於戒備狀態,如果貿然從樹林沖出去現身,那多半就只能被當成槍靶了。他雖然不怕死,但也不想在完全無望掙扎的情況下被對手虐殺,至少要爭取到一個戰鬥的機會,殺死幾個敵人才算夠本。
不過有此想法的顯然不止他一人,便在他拿定主意還沒來得及下令的時候,另外一個方向就已經響起了槍聲。但這槍聲來得快停得也快,薛正甚至還沒想好要不要配合另外一個方向的同夥發起突圍,那個方向的響動就已經終止了。
槍聲如此之快就停了,很顯然是那個方向的同夥已經停止了突圍的嘗試,或者是他們全部都倒在了海漢兵的槍口之下——薛正甚至認爲後一種情況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否則那槍聲不可能停得這麼整齊。
“林子裡的人聽着,你們已經被海漢軍包圍,立刻放棄抵抗,雙手舉過頭頂,走出樹林投降!”
旋即從各個方向,都傳來了這樣的喊話聲,在寂靜的田野中顯得特別清晰,也特別讓薛正感到絕望。他意識到自己已經完全落入了海漢的陷阱之中,想要全身而退大概是不太可能了。
薛正下意識地擡手摸向了胸前的那枚吊墜,如果按照事前預定的應急措施,他此刻就得考慮自我了斷,以免被對手擒住之後經受不起嚴刑拷打,把不該說的信息泄漏出去。可事到臨頭,要對自己下狠手,薛正卻是禁不住有些猶豫。
“老闆,怎麼辦?是衝出去拼命還是先躲起來?”
跟薛正一起的手下已經按捺不住情緒,見他久久沒有下達命令,忍不住便開始催促了,畢竟此時多猶豫一刻,逃生的希望就要少一分,不管是拼死一搏還是設法藏匿行蹤,終究要快些作出決定才行。
是該衝出去拼命還是躲起來以求一線生機,這是個問題。其實薛正心裡很明白,如果選擇後者,那其實就是在心存僥倖逃避現實了,而一旦走出這一步,恐怕就再也下不了自盡的決心了。
“先回池塘邊,收攏隊伍,看看我們還剩多少人,再議下一步的應對之策!”儘管薛正很清楚當下的局面可能已經沒救了,但最終他還是選擇了後退,而周圍的幾名手下也沒有對此提出別的意見,薛正彷彿看到了他們在黑暗中長出一口氣的樣子。
回到林中,薛正迅速下令召集剩下的人在池塘邊集合,從另外兩個方向撤出的人馬也很快便被他召回,但其中一個方向就只剩了一個人——據他親眼所見,其他幾名同伴衝出去之後都是頃刻間便死在了海漢兵的火槍攢射之下。
“你爲什麼沒跟他們一起衝出去?”雖然當下已經時間緊迫,但薛正還是冷冰冰地向這名手下提出了一個很是誅心的問題。
“小人也衝出去了,但衝在小人前面的幾位都中槍倒下了,小人心虛膽小,又調頭衝回林子裡了!”
這人所說若是屬實,那倒是運氣不錯,竟然還能在槍林彈雨中跑了個來回而毫髮無損。薛正哼了一聲,卻也沒有再對此人的行爲作出評價。他自己尚且做不到慷慨赴死,當然也沒法硬氣地要求自己的手下挺起胸膛去直面敵人的槍口。
而另一組人則是與薛正這組一樣,還沒來得及動,另一個方向的槍聲就已經停了,讓他們根本就沒機會渾水摸魚。
薛正數了數人頭,除去留在儋州城中的一人,有包括他自己在內的十五人來到漾月村執行這個計劃,而剛纔那一番槍響,已有四人交代了,再除去留在外面看馬的兩人,當前還剩下了九人在這地方被困。既然外邊已經被團團包圍,以他們這點人手再想分頭突圍,基本上是不太可能了。唯一可行的辦法,就只能一起藏在某處,待對手搜捕之時突然發動,爭取能夠突破包圍圈,或是制住幾名海漢兵來當作人質,就算走不了也要拖幾個倒黴鬼下水。
然而這個時候卻有人提出了疑問:“老闆,出賣我們的到底是誰?是不是你說的那個手眼通天的霍先生?”
薛正應道:“此人是曲老五介紹的,說是絕對靠得住,我觀其談論舉止,還以爲此人有些本事,孰料還是看走眼了,曲老五誤我大事啊!”
“曲老五剛纔已經死了,你怎麼說都行咯!”
薛正的解釋並未得到所有人的認同,還是有人認爲他在設法推卸責任。畢竟與那霍先生聯繫的過程,幾乎從頭到尾都是由薛正一人在進行,他的這些同夥既沒有見過霍先生,也沒有旁聽過他們的商議過程,所知的一切都是來自於薛正的一面之詞。說得嚴重一點,甚至可以懷疑霍先生是不是薛正虛構出來的人物。
但薛正當下已經沒有精神和心情去向衆人解釋自己當初的決策和上當的原因,他必須要立刻再次整合這支隊伍,讓他們聽從自己的指揮,利用這裡的地理環境做最後一搏,爭取能從包圍圈中找到一絲脫身的機會。
只可惜他之前犯的錯誤太過嚴重,以至於他的一部分同夥在此時不禁對他的立場產生了懷疑。有人立刻便提出,這個地方只有薛正和霍先生知道,那如何要證明向官府出賣衆人的是那位從來沒有公開現身的霍先生,而不是薛正自己?
“你們瘋了嗎?爲何不聽我指揮,設法殺出此地!”薛正聽到這樣的質疑先是憤怒,然後便是生出一股悲涼之氣,他能理解同夥質疑自己的緣由,但此時此地如此緊迫的關頭,這些人竟然還在不管不顧要先解決內部的矛盾,到最後沒等外面的海漢軍發動,自個就得先亂了。
“誰知道你是不是跟外面的海漢軍串通好了,要拿兄弟們的性命去換官府的封賞!”當下有人喊出了讓薛正無法迴避的指控。
薛正愕然,見衆人都不吭聲,只能嘆口氣道:“好,你過來,我證明給你看。”
那人剛走近兩步,薛正便已發動,一個箭步衝上前去,撞入那人懷中,手中的匕首已經順勢戳進了那人的心口裡,一個照面就將其料理了。
“你不信我,但我還是要救大家,對不住了!”薛正說罷一側身,讓那人還在抽搐的身體滑落倒地。他此時已經無暇向質疑自己的人解釋了,只能採取最爲極端的辦法——解決不了問題,那就解決提出問題的人。
當然了,這種辦法並不見得真的能夠起到一錘定音的效果,何況他所指揮的這個團隊還是由不同勢力的人員構成,這個質疑他的人本就與他不是同一陣營,他在這個時候選擇動手,讓其他心存疑慮的人自然就認定了他的反應是心虛暴露,所以要殺人滅口。
當下又有兩人低吼一聲,抽出兵刃準備與薛正拼命,但沒等他們靠近薛正,旁邊卻又有其他人出手,趁其不備在這兩人背後狠狠地捅了刀子——薛正能指揮這個團隊當然不會是光桿司令,這裡有好幾個人便是與他來自同一陣營,只是在薛正有意的安排之下,平時不顯山不露水,到這個時候才通過這種方式表明了立場。
幾句話的工夫,場中便已經倒下三人,就只剩了六個人還站着,而這其中剛纔動手的薛正一夥佔其四,剩下兩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約而同地轉身往外衝——這無論怎麼看都是薛正一夥要殺人滅口,他們此時若是不跑,多半也是死路一條,倒不如衝出去向海漢人投降,或許還能保住性命。
“別放跑了他們!”薛正此時殺心已起,根本顧不上去細想這兩人爲何要跑,抽出腰間短銃對準其中一人的後背便是一槍,那人應聲栽進了池塘裡。而另一人也沒能跑掉,腿上連中了兩支袖箭,一瘸一拐地跑了幾步,被後面趕上去的薛正同夥一刀補在脖子上,立即便栽倒在地,再也沒爬起來。
至此,到漾月村準備發動伏擊的薛正一夥,便只剩下了池塘邊的薛正和他的三名手下了。從他發現帳篷有問題到此刻搏殺完畢,其實也不過短短片刻工夫而已,然而這裡的狀況卻已是天翻地覆了。他所有的計劃,所有的期許,一切都在這短暫的時間裡破滅了。
如果不是鼻子裡傳來的濃重血腥味,薛正甚至都不敢相信眼前發生的狀況是真的。饒是他設想過可能會在行動期間發生的各種狀況,也萬萬想不到自己策劃的這次行動最後竟然會是如此收場。海漢軍甚至都還沒開始縮小包圍圈展開搜捕,自己這夥人的內訌就已經死得七七八八了。
現在還剩下包括薛正自己在內的四個活人,這要是還能衝得出去,那除非外面的海漢軍也來一場這樣的內訌死鬥。但這顯然是不可能的事情,薛正低頭看了看自己胸口,那枚銀子做的吊墜因爲沾上鮮血,已經看不太清楚了,但想必包括其中的藥丸不會受到影響,吃進肚子裡一樣能要人命。
“老闆,我們怎麼做?”
手下的詢問讓薛正從沉思中回過神來,是選擇去死,還是盡力活下去?這又回到了先前的選擇題,可薛正此時有答案了嗎?
由於林中傳出槍聲,在外圍指揮行動的軍官暫停了收縮包圍圈,畢竟這種甕中捉鱉的環境,實在也沒有必要讓士兵們冒着生命危險摸黑進去抓那些亡命徒,等過幾個小時天亮了再動手也是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