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好,都是不致命的皮外傷。”摩根在檢視了幾名刺客身上的傷勢之後,總算說出了一個讓許心素心頭一鬆的結論。
剛纔過來看到這幾名被抓住的刺客全都是滿身血污,許心素差點就當場發作要痛罵楊祿了。他當然知道楊祿也是急於破案,纔會對剛抓住的活口大刑伺候,但楊祿根本不懂海漢人的想法,人家想要的大概並不止是讓這些刺客償命,而是弄清楚這件事背後的玄機,最重要的是找出幕後主使者。而楊祿大概還以爲就算抓不到真兇,砍幾個腦袋就跟向海漢人交差了,這種想法在許心素看來實在太天真。海漢人要是真那麼好打發,能在來到大明的短短几年裡弄出這麼大的局面?
趁着摩根在替幾名刺客處理身上傷口的時候,許心素將楊祿叫到一旁,當着寧崎的面問道:“抓住的這幾個刺客可曾招供?”
楊祿很是無奈地搖搖頭道:“嘴都挺緊的,不過卑職定會想辦法撬開他們的嘴!”
許心素對這個表態不置可否,繼續問道:“此時城中形勢如何?”
“卑職得知使團貴人遇刺的消息之後,立刻命人關閉漳州各處城門,未得城防軍獲准,任何人都不得私自出城。卑職已派出城防軍七百餘人,協同衙門捕快,在城中搜捕刺客同黨。”楊祿老老實實地彙報道:“此外還有兩名刺客在逃,卑職認爲這逃掉的刺客藏匿之處,很可能就是其同黨所在的地方。”
寧崎問道:“這些刺客是不是漳州本地人?”
楊祿微微猶豫了一下,搖搖頭道:“這幫人口音混雜,應該是福廣兩地的人都有。”
寧崎分析道:“我今天也是臨時起意上街去參觀,因此這些人在茶樓發動的攻擊應該也沒什麼準備時間,多半是跟到茶樓見那裡的環境方便動手,就在我準備離開的時候發動了突然襲擊。他們動手的有十幾個人,這幫人大概從我離開許大人府上就跟着了。如果他們是外來者,那麼很有可能是住在同一處地方,這樣才能便於他們協同行動步調。”
許心素也是人精了,一點便透,立刻對楊祿吩咐道:“你還傻站着幹嘛?寧先生說的就是線索啊!這幫外來人在城裡同吃同住,必定會留下蛛絲馬跡!趕緊清查全城的客棧旅店,還有那些喜歡僱傭外鄉人的力行、船行!凡有行跡可疑者,先抓捕起來再說!”
楊祿恍然大悟地應了一聲,便要趕着去佈置行動,許心素卻開口叫住了他:“慢着!”
“大人還有什麼吩咐?”楊祿不解地問道。
“鄭家的鋪子,要重點清查!”許心素補充了一道命令之後,才揮手示意楊祿趕緊去辦。
楊祿匆匆離開之後,許心素才向寧崎解釋道:“鄭芝龍的遠房親戚在漳州開設有商行,但平時與十八芝並無直接聯繫,是以沒有特地禁止他們在本城的經營。”
寧崎點點頭,表示對許心素的解釋已經瞭解。不過了解歸瞭解,他卻並不會完全相信這種說法。早先他就已經聽駐紮本地的宮家父子談及過十八芝在漳州佈置有一些暗樁,其掩飾身份的手段就是僞裝成了各種商行,以便能夠處理十八芝從海上劫掠中獲得的賊贓,並代爲從大陸購買一些必要的物資。而許心素特地叮囑楊祿要重點清查十八芝名下的產業,很顯然也是對這幫刺客的來歷產生了懷疑。
寧崎毫不避諱地說道:“其實剛纔出事之後,我所懷疑的對象也是十八芝。因爲如果我們的使團遭受襲擊,那得益最多的應該就是他們。第一可以對我們海漢的聲望造成一定的打擊,破壞我們這次訪問福建的活動,第二可以分裂你我雙方的關係,甚至有可能會讓我們反目成仇,讓福建官府失去海漢這個後援。”
許心素一臉肅然道:“萬幸寧先生沒有受傷,否則老夫真是不知該如何向海漢執委會交代纔好。總之不管這幫刺客背後的主使者是誰,老夫都要將其挖出來,嚴加處置,以儆效尤!”
然而寧崎所說的也只是他心裡的一部分想法而已,其實到底是誰指使這些人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刺,寧崎認爲還是次要的,如何利用當前的局勢來促成對海漢有利的結果,纔是寧崎現在所考慮的主要問題。
這次海漢使團來到福建最主要的目的,就是設法終止福建官府與十八芝之間可能已經在進行當中的停戰和談。至於使用什麼樣的方式來達到這一目的,執委會在出發前的確是提出過一些方案,比如加大貿易優惠條件以利相誘,又或是展示武力以震懾福建官方,威逼利誘的方式都有。不過寧崎剛纔卻突然想到眼下這就是一個極好的機會,讓許心素代表福建官方表明態度。
這件事到底是不是十八芝在背後指使,其實已經成爲次要問題,只要海漢把這口鍋堅決扣到十八芝頭上,那許心素就必須要作出選擇,是照顧老朋友的情緒,還是要護着老仇人,而這個選擇的難度顯然並不會太大。
如果許心素不主動把這把火燒到十八芝頭上去,那寧崎也會把話題轉到這個方面,看看許心素會不會因爲心中有鬼而護着十八芝。不過從許心素的反應來看,寧崎應該是多慮了,許心素急於澄清自己的心情顯然也很急迫,大概也顧不得什麼停戰和談了。
寧崎和許心素在這邊交談的時候,漳州城裡卻早就已經開了鍋一般。普通百姓根本就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只知道官軍關了城門,開始一條街一條街地挨家挨戶搜查。所有的非本地居民都被清理出來,由衙門的人一一辨識排查。不過要靠着有限的人手排查本城的數萬居民,還是需要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才行。
而執行任務的士兵和捕快所接到的命令是,但凡有嫌疑的人就先全部拘捕起來,再慢慢進行清查,於是街上到處都能看到被繩索綁成一長串的嫌疑犯人。
至於那幾家暗地裡爲十八芝做事的商行,則是全都被直接查封。按照上頭的指示,這幾家商行從老闆到夥計,從帳房到扛包的力工,統統都得被收押。
楊祿親自帶人趕到了南城的“正豐號”,也就是許心素所說的鄭芝龍遠房親戚所經營的商號。這間商號平時主營的是鹿皮鹿角等大員島上的特產,其背景也不言自明。楊祿讓手下軍官帶人堵了前後門,然後派人上前叫門。
拍門叫了半晌沒有反應,楊祿也懶得再繼續等下去,便讓手下從牆頭翻進去開門。在這個過程中倒是沒有遭遇到任何的抵抗,然而結果卻讓楊祿很是惱怒,這家商號已經人去樓空,連個人影都沒了。很顯然大概是料到了明軍會來清理這裡,提前就已經轉移了。
“這幫傢伙……”楊祿氣得不行,揮手下令道:“將這商號裡的東西全部封禁!值錢的財物,統統運回去!”
這一下倒是收穫不少,商號倉庫裡儲藏着大量的鹿皮和鹿角,少說也要值個萬八千兩銀子。另外還被抄出來金銀若干,楊祿尋思着這倒是可以補貼一下全城大搜捕的開銷了。
既然十八芝的人已經選擇了提前跑路,那麼當街刺殺海漢要人這個鍋不管是誰的,十八芝都得先背起來了。楊祿立刻便叫人傳文書來,就在“正豐號”的商鋪裡馬上開始撰寫相關的通緝令,同時馬上派人將這個消息回報給了許心素。
許心素聽到這個消息之後也沉默了一陣,然後下達了新的命令:“漳泉兩州,所有跟十八芝有關的人員,全部先抓起來!”
寧崎在旁邊聽得分明,心道這下才算是徹徹底底地撕破臉皮了。
先前聽宮家父子講述了許心素與十八芝之間複雜的利益糾葛之後,寧崎其實就有點明白爲何福建這邊的戰事持續了好幾年都還沒有終結,除了許心素麾下的海上武裝稍顯實力不足之外,雙方在暗地裡的利益糾葛也影響了戰局的走向。一方面雙方處於交戰狀態,另一方面卻又用其他身份作爲掩飾進行地下交易。
十八芝封鎖了海上的一部分航線,固然是影響到了許心素的海貿生意,然而十八芝每年也得拿出大量的銀子,通過許心素旗下的商行從大陸採購各種物資。許心素在海貿中失去的利益,其實又通過這樣的手段從十八芝手裡拿回了相當一部分。而且這兩夥人都跟荷蘭人有生意往來,這種共同的利益使得他們在交戰之餘,仍然保持着某種奇怪的默契。
十八芝在福建沿海的城池中佈置了多少人手,許心素這樣的地頭蛇不會一點都不知情,而現在下命令清剿這些地方,也算是對十八芝下狠手斷後路的措施了。十八芝想靠麾下那點移民在臺灣島上種出足夠數萬人吃的糧食都很困難,現在沒有了這些商行的運作,十八芝自身的物資供應就會成爲一個非常麻煩的問題。
當然他們一定會找到別的解決辦法,比如說從更遠的江浙一帶購買糧食,但這無疑會增加操作成本,並且供應的穩定性也難以保障。畢竟他們不像盤踞在海南島上的海漢人,還有安南這麼一個後方糧倉可以隨時採購大量糧食。
寧崎故意問道:“如果十八芝在漳泉兩州有派駐人手,那不妨把他們的負責人請過來當面說個明白,也或許這動手的另有其人也難說。”
許心素搖搖頭道:“人都跑了,這分明就是心虛,還有何話說?老夫若是拿到他們的負責人,定當送到寧先生這裡,由寧先生親自問個明白!”
寧崎心道你要是送到我這裡,那就算不是十八芝做的也會變成十八芝做的了。不過既然十八芝的人已經選擇了跑路,看樣子的確也就是他們在暗中搗鬼了。
摩根在對幾名刺客傷員進行處理之後,就又開始繼續的問訊。不過爲了讓這幾個刺客暫時保住性命,摩根禁止負責拷問他們的衙役使用刑罰,而是教會他們一套新的方式,且不用傷及皮肉,那就是二十四小時不間斷的疲勞轟炸戰術。
疲勞審訊就是靠審訊人員輪換,對嫌疑人不間斷地提問,並且通過各種方式讓其無法得到消息時間。這種辦法看似沒有肉體上的直接折磨,但對精神上的摧殘卻十分厲害,即便那些能抗得過各種刑罰的硬漢,也往往會在幾天幾夜不間斷的審訊中逐漸精神恍惚,失去思想防線。這種審問方式在穿越者來之前的那個時空當中,已經是被法律界算進了刑訊逼供的範疇當中,屬於不正當的審問方法。當然在這個時空就沒有這麼多的忌諱了,只要能得到口供,並沒有人會在乎這些囚犯的死活——反正他們從被抓住的那一刻開始,最後的結果就已經註定了。
摩根很確信這種審訊方式一定能問出些有用的東西,只要不斷用各種方式刺激囚犯的精神,不讓他們睡過去,遲早都會因爲精神疲勞而導致防線崩潰。唯一的問題就是這種審訊方式所需的時間往往會很長,遇到某些意志比較堅定的人可能得拖上兩三天甚至是更長的時間。
不過寧崎倒是並不介意審問的時間稍微長一點,反正這邊的搜城行動也還需要一定的時間,也未必能在囚犯招供前抓住他們在外的同黨。
駐紮在中左所的石迪文在事發三小時之後發來了電報,詢問是否需要派人或者派船接應他們。寧崎回電謝絕了石迪文的好意,很顯然對方的刺殺手段只是一波流,倉促之間大概也根本沒來得及準備什麼後續的動作了,現在漳州城全城戒嚴,寧崎身邊三十米之內至少有一兩百人的護衛,個人安全根本就不再是什麼問題了,倒是要抓緊這個時間,先把許心素與十八芝之間的和談進程破壞掉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