勝利港外的造船廠已經初具雛形,海灘上搭建了數間工棚,不斷有人擡着長長的木板進進出出,一片繁忙的景象。一根根的圓木被擡到工作臺上,然後被推至飛速運動的鋸刃之下,一陣尖利的切割聲之後,那些原本看起來堅韌無比的松木楠木就變成了一塊塊的厚木板,整個過程就如同摧枯拉朽一般暢快。
這些被切割好的木板由工人們送入旁邊的木材幹燥室,在那裡將接受十五到二十天的乾燥處理。乾燥方式是採用風機將木炭燃燒產生的熱氣送入乾燥室中,讓木材內部的殘餘水分加速蒸發。目前穿越衆所建的木材幹燥室實際上也是在穿越前訂做好的預製建築,一次的裝材量可達兩百立方,按本時空標準足以建造兩艘四百料的海船——這也是明朝政府允許民間建造的最大船隻。不過未來如果要打造一支海上艦隊,那麼木材幹燥室的規模還必須要加大數倍才行,比如排水量超過千噸的風帆戰列艦,那需要的船材數量就不是現在這個乾燥室所能供應的了。
乾燥完成之後的木材現在已經送入了精加工的工棚中,蔡弘展用皮尺量好尺寸,取下耳朵上夾着的鉛筆頭在木板上標註好位置,然後操起輪鋸輕輕鬆鬆地將木板鋸成所需的大小,這些加工好的木板接下來都將用作修補那艘小廣船破損的船肋。
羅升東就一直站在蔡弘展旁邊看他操作,約莫足足看了有十幾分鍾之後,羅升東才長嘆一聲道:“掌如此利器,造船速度豈不數倍於我朝!”
“羨慕吧?這只不過是小菜一碟而已。”蔡弘展嘴裡應了一聲,連頭都沒擡。這兩天羅升東一直在船廠工棚這裡幫忙,一開始還有軍警部的人專門進行看管,一來二去大夥兒也都知道這傢伙現在急於脫身,不會惹是生非,也就沒怎麼再專門提防他了。
蔡弘展拍了拍工作臺上的木板,羅升東立刻心領神會地過去將那塊木板搬到了一邊,然後恭恭敬敬地問道:“不知蔡師傅以前造過多少料的船?”
“造船?我還真沒造過,不瞞你說,我以前就是一木匠,專門做傢俱的,什麼牀啊、櫃啊之類的……”蔡弘展說着說着瞥見了羅升東的神色:“你以爲我在騙你?”
羅升東一臉的不信:“蔡師傅手藝嫺熟,勝過我崖州水寨中的匠人不少,且又在此督辦船廠,這番託辭讓我如何能信?”
蔡弘展擡手指了指正蹲在另一間工棚門口爭論什麼的兩個人:“看見那兩個年輕人了嗎?他們纔是造船師,港灣裡停着的那些大鐵船,都是像他們這樣的人造出來的。”
羅升東大驚失色:“如此人才,何不投效朝廷?”
“投效你那個朝廷有什麼好處?能有錢還是有權?頂多去當個工頭而已。”蔡弘展嗤笑道:“別的不說,朝廷能拿出那麼多鐵讓他們造船嗎?”
羅升東憤然道:“那鐵船一艘耗鐵只怕能有數萬斤,就算集瓊州府所有生鐵於一處也不夠,自然造不了。”
“生鐵這東西嘛……以後會有的。”關於採礦的事情,執委會早就下了封口令,不能讓明軍俘虜過早知道消息,特別是即將放回崖州的羅升東等人,所以蔡弘展也只是打了個哈哈,沒有就此細說下去。
羅升東悲哀地發現自己越是瞭解這些海外來客,就越是生不出對抗之心,不管是自己所看到的哪一個方面,對方所表現出來的能力簡直就讓人絕望。不管是海戰陸戰,還是墾荒屯田,這些人的所作所爲都遠遠超出了羅升東三十多年人生的見識,甚至連修路造船這些事情,這些人也同樣拿手,羅升東甚至想不出有什麼事是這些人所不會的。姓蔡的木匠雖然不肯吐露真情,但羅升東料想他們大概已經有了某種取得大量生鐵的辦法。
最讓羅升東感到可怕的是這些人並不是來此劫掠的海盜,而是打算要在這裡生根發芽,逐步擴大勢力範圍。按照現在穿越衆吸收民衆的速度來看,羅升東現在甚至不敢去想一兩年之後這崖州的地盤還能不能保留在朝廷治下。
“臉色這麼難看幹嘛?我給你說,只要你回去之後繼續跟着我們幹,以後別說什麼把總,參將總兵也隨便你挑!”蔡弘展見羅升東表情古怪,還以爲他在爲升職的事情擔憂,便隨口勸說了幾句。
羅升東嘆口氣道:“我出身貧寒,又非將門子弟,晉升高官是不敢想的。”
蔡弘展不以爲然道:“出身貧寒又怎麼了?你們大明朝的開國皇帝朱重八,小時候不也是個放牛娃?”
“這……”
蔡弘展不顧羅升東驚愕的神情,繼續說道:“有句話是怎麼說的……對了,王侯將相,寧有種乎!誰說了放牛娃就不能當皇帝,圖書管理員就沒法逆天的?”
羅升東雖然不懂什麼叫做“圖書管理員”,但聽蔡弘展的口氣,想必也是有人從卑微的位置上起步成就了大業。羅升東聽得心驚膽顫,但卻有一股念頭不由自主地從某個角落中鑽了出來——或許我真能有當上將軍的一天?
1627年4月26日,大明天啓七年三月十一日。
羅升東終於等到了出發的一刻,儘快他很想張開嘴大叫幾聲來發泄自己興奮的心情,但看到前來碼頭送行的陶東來等人,他還是努力將自己的這種慾望剋制下來——這時候若是有任何的愚蠢行爲,都可能會導致前功盡棄。
海盜的首級以及繳獲的武器,現在都已經裝到了船上,當初羅升東和手下的制服、皮甲和武器,也已經返還給了他們。經過大半個月的勞教之後,羅升東等人再穿起那身紅色戰袍,似乎缺少了一種軍人特有的肅殺之氣。
陶東來走到羅升東面前,沉聲說道:“我希望這次放你回去之後,我們雙方能夠化干戈爲玉帛,把以前不愉快的誤會都忘掉。同時我也希望你不要忘記你所承諾過的事情,如果你沒有辦到,那麼我們會用自己的方式來提醒你。”
羅升東連忙應道:“陶長官請放心,我先前承諾之事必定盡力完成。不過還有一事想要請教閣下。”
“你說。”
“貴部若是要去崖州與商戶交易,我該如何介紹貴部客商來歷?”羅升東臨走之前倒是問了一個頗爲重要的問題。
穿越衆這個團體如何確立對外形象,這也是經過執委會多次討論的議題,對此已經有了比較明確的打算。陶東來點頭應道:“這件事你不問,我也準備要告訴你。我們對外的統一稱呼是——海漢。”
“海漢……”羅升東琢磨了一下之後問道:“是海外漢人之意?”
“這是其一。”陶東來繼續解釋道:“另一種含義是,重視海權的漢人。”
“敢問海權是何意?”羅升東繼續追問道。
“海權,就是對海洋的控制權和利用權。只有充分重視海權的民族,才能在這個時代的競爭當中勝出……我說這些你大概不會懂,你的朝廷一向認爲禁海纔是王道,可結果卻是白白把海岸線讓給了海盜和西洋夷人罷了。”陶東來沒有理會意欲爭辯的羅升東,繼續說道:“是利是弊,是對是錯,毋須現在爭執,用不了幾年就可以見分曉,我們一起拭目以待吧!”
後世中國在海權問題上吃盡了苦頭,熱血沸騰的鍵盤黨們曾經無數次在深夜的電腦前怒噴有關部門的不作爲,可是很少有人想到過,從明末開始,中國對海上的控制力就在逐步走下坡路,慢慢失去了對周邊海域的控制力,後世之苦正是始於此時。穿越衆當中有不少都是狂熱的大炮鉅艦黨,對於通過控制海洋來征服世界有極大的興趣,既然來到了這個時空,就絕不會再讓海權旁落他人之手。執委會將對外統稱定名“海漢”之意,也是要藉此時時提醒自己,勿忘初心。
羅升東懷着複雜的心情上了船,命令屬下起錨升帆出發。小廣船緩緩地駛離碼頭,船肋那道經過修補的大疤痕還清晰可見,不過對於行船已經沒有任何妨礙了。
擔負此次出行任務的穿越衆也開始魚貫登上了“飛速號”,各種補給品一大早就已經搬上了船,光是攜帶的食物和飲用水就足夠行動隊這二十多人五天的消耗。實際上帶這麼多食物也僅僅是爲了以防萬一,崖州到勝利港之間的海路不足四十海里,以“飛速號”的速度,一個白天就能跑個來回,即便真是斷糧了找不到補給,也不至於會餓死人。
大多數人上到船上之後都忙不迭地進船艙去參觀內部設施去了,畢竟這些人中沒幾個登上過真正的豪華遊艇,頗有點看熱鬧的味道。不過很快大家的注意力就被船艙中那兩箱亮燦燦的銀錠給吸引住了,重達一百多公斤的三千兩白銀將在行動期間充當這艘船上的鎮船之寶。
顏楚傑與陶東來握手告別之後,最後一個登船。船員們解開纜繩升起船帆,很快“飛速號”就姿態輕盈地駛離了碼頭,向着南方的港灣出口飛快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