贛江從南昌城西南繞過,向東北匯入煙波浩渺的鄱陽湖。
由北向南,逆流而上,一路行過臨江、吉安。
船頭,趙微波長身玉立,衣着如雪,發黑如墨。江風輕輕撫起裙裾,衣襬時起時落。
上天給了趙微波令女人嫉妒的容顏,也給了她一雙空靈的眼睛。
寂靜如斯的眸中,倒映出來的是兩個不同的世界。
贛江東,撫州、建昌乃至更北面的饒州、九江,衣冠盡復。士人重新戴起網巾,峨冠博帶,寬服大袖。
贛江西,臨江、吉安依然舉着羯奴的旗幟。
據樑得聲說,吉安守將劉一鵬是金聲桓的部下,尚在觀望之中。
彼時,趙微波在江南見過很多次剃髮民衆與束髮民衆之間的殺戮,互曰“殺剃頭”,“看光頸”。江西這會情況還好,未發生血腥的內鬥。
揚州城破的那十天是微波刻骨難忘的記憶。全城籠罩在血光中,男人被殺死,女人被掠走,淪爲暴行中的玩物。
微波能歌善舞,獨步廣陵一郡。身爲女流,卻敦說詩雅,通史書,明古今治亂之數。可在韃靼人的刀劍下,歌舞,詩書又有何用,終不過泄慾的工具。
微波瞭然亂世中女人通常的命運,本已絕望,李成棟闖了進來。就像周圍其他的同伴一樣,因爲上等的容顏被韃靼人賜給戰功赫赫的綠營總兵。
可美女對執掌數千精兵的將軍來說,並不是難得的資源。就像興平伯高傑對許定國所說,“大丈夫行止由於婦人,不如爲子殺之,當償汝以美人也。”
女人之於軍將,不過玩膩後隨意殺虐,隨意贈送的物品。
嘉定屠城,松江屠城,趙微波都親臨其間,原以爲也是委身於一殺人惡魔。
可後來成棟駐守松江期間,微波卻察覺出他的一些異常。
他經常會摸着辮子出神,有一次,微波無意間闖進成棟的書房,卻發現他正望着朱元璋的御容。
微波悄悄退開,自那時起,她知道,成棟可能與降虜的其他人不一樣。
雖僅爲一妾,但在家中能與成棟說幾句軍國事的只有微波了,其他皆是尋常婦人。微波明瞭自身的優勢,有思想的女人也許不少,有容顏的女人更多,可既有思想又有容顏的女子,天下也沒多少。
自成棟離開松江,領兵出征,兩人書信不絕。趙微波一點一點影響着李成棟。
南下閩廣,李成棟再未屠城。於所俘明朝忠臣,盡皆禮遇。
張家玉、陳子壯、陳邦彥陸續死去,微波敏銳地發現,成棟信中字裡行間露出的惋惜之意。
有些事,男人做不了,那就女人去做。趙微波暗暗下了決心。
船過吉安府,到贛州。年前,韃靼人與明軍在贛州血戰半年。戰爭給城池帶來的傷痕隨處可見,四郊人煙稀少。
此時,南贛重鎮巍峨的城牆下,瀰漫着濃重的緊張氣氛。守軍拼命加固城防,強迫擄掠來的民夫挖掘護城壕。
贛江在贛州分爲兩股,西面的章水通向南安府大庾嶺,東面的貢水通向信豐縣。兩河在城東北角的八境臺下匯成贛江。
贛州城牆形狀並不規則,城牆牆基以大條石修築,其上的夯土早在宋代就已包磚。牆基上濃重的水痕顯示,江水在漲水期能直接逼到城牆腳下。那些條石牆基實際也是贛州的江堤。
在碼頭與八鏡臺之間的沙洲叫龜角尾,呈尖銳的三角形。
微波擡頭仰望,八鏡臺位於城牆上,高三層,近10丈,完全俯瞰了三江匯聚的碼頭。
臺前築有一座尖銳的炮臺,紅色條石修築的炮臺望之如被鮮血浸染。
微波在江南見過成棟打仗,炮臺上那數十個大型炮眼意味着贛州是一座不可輕侮的城池。
去贛州更換關防的樑得聲回來了,向微波報告事情很順利,船隊即將開航。
韃靼人雖同意放成棟的家眷來廣,卻依然扣住了成棟的老母親和幼子。這隻船隊中,趙微波隱隱是地位最高的女性。
“樑將軍,我想問你件事。”趙微波揮退了侍女。
“夫人請說。”
“這贛州城內的守軍都是誰,有多少人?”
樑得聲不敢怠慢,連忙回道:“夫人,贛州守軍在南贛巡撫劉武元麾下,有贛州總兵胡有升,副總兵高進庫、劉伯祿、先啓玉、徐啓仁,鎮標5營,協標2營,共7個營7000人。”
“以將軍觀之,其戰力如何?”
樑得聲略略思考,答道:“總兵胡有升出自關寧軍,漢軍鑲黃旗人,頗有能戰之名。守軍有好有壞,其精銳者也是百戰之餘,戰力不下我軍。”
聽到是旗人總兵,微波有些失望,“將軍,你覺得金、王二位能打下贛州嗎?”
樑得聲苦笑着搖搖頭,“夫人,贛州如此堅城,守軍更多達7000人。南昌兵雖強,卻也難打。”
東面傳來馬蹄聲響,微波望去,那邊是貢水河,河面有著名的東水浮橋橫跨貢水兩岸。
一隊騎兵正踏橋而回,身後是裝滿糧食的推車和被反綁雙手的男婦。趙微波一陣失神,曾經自己也是那樣被人繫着雙手牽於馬後。
“浮橋之前被燒燬了,這是新搭建的。那些應是贛州打糧歸來的騎兵。”
趙微波輕輕嗯了一聲,失落之色溢於言表。
樑得聲想了想,說道:“夫人,其實金聲桓也不是沒有機會。”
“將軍,機會在哪裡?”
“贛州城池雖堅,可經過去年戰爭消耗,城內存糧極少。如果金聲桓動作快,在守軍蒐集足夠糧食之前圍城,破贛州也不難。”
趙微波一度亮起來的眼神又黯淡了下去,“現在來不及了是嗎?”
樑得聲搖搖頭,“我們的船隊走的很慢,後面卻沒有南昌兵的任何消息。拖的時間越長,金聲桓獲勝的可能越小。”
“樑將軍,”趙微波貝齒輕咬着紅脣,“贛州的南城牆是不是更好打。”
樑得聲臉色微變,倒退兩步,拱手抱拳,“江上風寒,請夫人船中安坐。我們即刻開船,離開江西是非之地。”
趙微波心中暗歎。轉身回了船艙,放下簾幕。
船隊再啓航,沿章水上溯。
冬季水淺,平底的小艚船也只能到新城鎮爲止。
樑得聲護衛女眷們下船,改爲步行,過南安府,登上大庾嶺。嶺上多梅樹,別稱梅嶺。
梅嶺頂有梅關,關城在兩峰夾峙之間,虎踞梅嶺,如同一道城門,將廣東與江西橫斷開來。隘口的嶺路,爲唐朝丞相張九齡主持開建,路基寬約三步有餘,路面以磚石鋪砌。關樓正中署“梅關”二字,關門南北,分刻“南粵雄關”、“嶺南第一關”。
到了梅關,樑得聲終於鬆了一口氣。梅關已是廣東轄區,歡呼聲中,樑得聲與雄韶副總兵李養臣會師。
在南雄府湞江,登上早已等待在此的船隊。過韶州,在清遠大吃一頓清遠雞。繼而到三水縣,匯入珠江干流。船隊順風順水,很快抵達南天第一城,廣州。
成棟早已等的望眼欲穿,見面即將趙微波打橫抱起,同赴巫山。
小別勝新婚,幾番雲雨過後。
趙微波靠在成棟胸口,喃喃道,“將軍。”
“恩?”
“金聲桓反正了。”
“我知道,你們路上有沒有遇到麻煩?”
趙微波搖搖頭,“金將軍路上對我們頗爲照顧。”
成棟一笑,“金虎臣還算給面子,這個人情我記下了。”
李成棟不在乎金聲桓已是敵軍?
微波輕擡臻首,輕撫成棟脣上的傷口。那是多年前一次戰鬥留下的箭傷,成棟李訶子的綽號也是由此傷而來。
“將軍擁廣東全省,地廣兵多,糧賦如山積,不如反正歸明。與金虎臣將軍會師於贛州,入長江,南都指日可獲光復……”
成棟的手停止了動作,面沉似水,一言不發。
女人定定地望着李成棟。
成棟起身,穿戴整齊,“我晚上有事,你一人睡吧,不用等我。”
男人走後,女人躺在牀上,思考了很久。贛州等不了,時間緊迫。她披衣起牀,點起油燈,劃破手指,在潔白的紙箋,留下一行行鮮血凝就的文字。
“將軍親鑑。
妾本食氏廣陵,將軍鎮撫三吳,感夷吾白水之辨,雜佩以要,素琴以友。不啻青鳥翡翠之婉孌矣。
妾惟願君效狄樑公反周爲唐故事。迎駕邕、宜,爲諸侯帥。泛長江,過彭蠡,天下義旗將集君所矣。”
……
李成棟匆匆走出提督府,翻身上馬,向城北而去。鐵蹄擊打在石板鋪就的路面上,聲音傳出很遠。正是宵禁時刻,坊門緊閉,幾隊城守營在街上巡邏。見提督大人的馬隊過來,急忙避讓到一邊。
越秀山望海樓,成棟拾階而上,親兵牢牢圍住城樓,不許任何閒雜人等靠近。
廣州城牆從越秀山蜿蜒而過,望海樓高居其上,五層高,飛檐翹角,硃紅樓牆綠琉瓦,巍峨的影子俯瞰廣州城。
成棟登上望海樓頂層,廣東布政使袁彭年和李元胤早已等待多時。
成棟迫不及待地問元胤,“去南寧的人回來了嗎?”
“回來了,父親。”
“皇帝相貌如何?”
“酷似神祖,將相交和,神人共戴。”
“好。”成棟以拳擊掌,“袁藩臺。”
“將軍。”
“從明天起,以府庫無銀爲由,斷掉全軍軍餉。”
“這……”袁彭年立時汗滿額頭,“將軍,方今緊要關頭,正是用兵之時。此時不對士卒厚結恩義,恐有不測之禍。”
成棟冷笑幾聲,“你是書生,不懂帶兵。只有斷餉,才能讓士兵動起來。我的兵都聽我的,到時一呼百應,何愁大事不成。”
袁彭年擦了擦汗,也豁出去了,“是,將軍,明天我就照辦。”
李成棟看着這個在福建向自己投降的隆武朝吏科都給事中。與金聲桓一樣,李成棟收留了很多明朝大臣。其中以大學士何吾騶、黃士俊爲首,現駐紮梧州的廣西巡撫耿獻忠,廣東布政使袁彭年,和沒有官職的潘曾緯、洪天擢。
這些人明裡暗裡鼓動李成棟反正歸明。李成棟做事比金聲桓隱秘的多,他的核心圈子只有李元胤和袁彭年。
萬籟俱寂,江濤聲聲入耳。
李成棟極目遠眺,此時的珠江江面極廣,望之如海,正是望海樓名字的來歷。江上泛着星星點點的燈火,那是疍民的居所。
李成棟緩緩道:“我輩因國難去順歸韃。我每每念之,自少康至今三千餘年,正統之朝雖有敗,必有繼起而興者。本朝深仁厚澤,遠過唐宋。先帝煤山之變,遐荒共憫。現在江西金聲桓所向無前,焦璉在桂林大敗孔有德,陳邦傅雖向我遞交降書卻不解甲。天時人事,尚未可知。”
“我決心已下,事成則易以封侯,事敗亦不失爲忠義。”
袁彭年渾身顫抖。運作李成棟反正事近年,今天終於聽到了準話。
李成棟轉身下樓,李元胤連忙跟上。
成棟幽幽地說道,“今天微波也勸我反正,婦人都有此見識,我還猶豫什麼。”
“父親告訴姨娘我們的計劃了嗎?”
成棟搖搖頭,“事關機密,只有我三人知道此事,怎麼能跟女人說。”
三人下了望海樓,分路回府。
成棟第二天有個重要的接待,早早睡了,沒再去趙月房中。
……
李君常一身紅夷人打扮,在天字碼頭下了船。他記不得這是第幾次來廣州了。
廣州是聯邦最重要的貿易對象,還在明朝時,他幾乎每年必來。
戰爭造成貿易額大幅萎縮,李君常停了一年,不得不冒險再次親來韃靼人治理下的廣州。
李君常相信,統治者雖然變了,可海貿的需求仍在。只要不是腦殘,不會放着銀子不賺。
李成棟大權在握,軍隊對金錢的渴望尤其強烈,有權有需求,一切都是那麼順其自然。經過李元胤牽線搭橋,李君常來到提督府,與成棟會面。
雙方早在南直隸就有了合作基礎,談判很順利。李君常甚至覺得與軍閥談生意比原先跟明朝的官僚談生意更乾脆,更靈活。以前在廣州做生意,需要搞定廣東總兵,廣東巡海道,廣東布政使,甚至兩廣總督。在下面還有無數的水師官兵,巡檢司和稅關要打點。關係錯綜複雜,生意做的很累。
現在只要跟李成棟談就行了,佟養甲就是尊菩薩,海防事務成棟一言而決。
李成棟不缺武器,他有100多門新鑄的紅夷大炮。廣東也不太缺火藥,原本中國就會通過廣州對外輸出一部分硝石。雖然中國也沒有天然硝石礦(新疆有),但廣闊的國土和幾乎無限的人力提供了充足的資源,大陸可以通過掃硝,在洞穴中熬製次生硝石獲得補充。
成棟需要的是銀子和糧食。
李君常滿口答應,只要廣東拿出生絲、瓷器、乾薑、茶葉,一切好談。沒貨物用人也可以,青年女子和工匠最值錢,其次老農和青壯男子。
成棟滿口答應,對軍閥來說這都不是事,很快就談妥了。
雙方都很高興,侍女擡上酒席,李成棟與李君常同飲。
李成棟道:“君常先生,我想邀請貴國執政來廣州見見面你看如何?”
李君常不能肯定守序的態度,猶豫着道:“提督閣下,這我做不了主,得回國稟報。”
成棟點點頭,“那是自然。廣東軍務繁忙,我須臾不得離開。如果有機會,我也想去南洋走走。請君常先生把我這話帶給貴國執政。”
“君常敢不從命。”
成棟哈哈笑道,“我有一愛妾,歌舞爲江南一絕,今天就邀請君常兄同賞。”
李君常有些吃驚,“將軍,這合適嗎?”
“有什麼不合適的。你是海商,我是武將,不是那些窮酸措大,只會講些綱常倫理。”
李君常倒是聽說過,李成棟家裡多用夷禮,沒有尋常官僚的窮講究,便也恭敬不如從命了。
兩人繼續吃酒。
趙微波一身素色的白紵舞衣,款款走進大廳。
沒有往常的絲竹音樂,李成棟有些莫名。
趙微波以清唱伴舞,輕輕起步,柔弱舒緩。
白色的舞衣質地細膩,色彩潔白,如同藍藍的天上白雲飄。有時折腰轉身,有時腳步輕移,舞姿飄逸,舞衣潔白,光彩照人。美姆流盼,如訴如冤怨。
與奢華綺靡的尋常舞蹈絕不相同,李君常看得呆了。
舞畢,趙微波斂衽下拜,脫珈捐珮,揚衡古烈,再勸成棟反正。
李成棟大怒,“軍國大事出於司馬。牝雞司晨,只會去凌遲的刑場上見。”
趙微波悽美地一笑,拔出早已準備的匕首,“將軍堂堂中華男子,妾惟願將軍不再屈身事虜。”
李成棟跳出座椅,伸手想攔,卻已是不及。
一抹鮮豔的血紅從微波胸口泛開,落在雪白的舞衣上。鮮花綻放的同時,生命在凋謝。
微波的身上,尚有昨夜書就的血書。成棟跪倒在地,已是淚流滿面。
搬開微波的手指,成棟收起匕首。
“君常先生,你恐怕得在我府上多住一段時日了。”
李君常知道闖進驚天的大事了,緊咬牙關道:“一切但憑將軍安排。”
……
旬月之後,1648年6月5日,永曆二年四月十五,順治五年閏四月十五。
李元胤將兩廣總督衙門團團包圍,解除佟養甲300八旗親兵武裝。
李成棟拔出趙微波用來自殺的匕首,冷冷道:“請總督去辮。”
佟養甲面露難色。
“總督若是不願,請用這把匕首自裁。”
佟養甲都快哭了,佟家在韃靼人那裡是一等親貴,他卻被逼在全國抵定的時候投效南明。
“李提督,事若不成怎麼辦?”
“我世受國恩,事不成,當以頸血報本朝。”
當日,廣州衣冠盡復。
李成棟的老母和幼子仍在松江,今天也註定了他們的命運。
同月,三十日。鑲白旗固山額真何洛會攻克饒州府,屠城。
五月一日,韃靼前鋒,援剿副總兵楊捷克九江,屠城。
五月初七,正黃旗固山額真,徵南大將軍譚泰與何洛會從東西兩面進抵南昌。
紅纓白帽,漫山遍野。奴騎擄南昌四郊十萬百姓,男子掘壕,日給一碗稀粥。女子入營,由士兵享用。
同日,何吾騶門徒鄺露書就《趙夫人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