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9章

袁家福說:“謝老師,我也是被逼得沒辦法才做這樣的事情。我老婆白血病,上海的醫院說可以做手術,但我沒有錢。人家給了我一大筆錢,讓我開車去撞談師傅。我這輩子也不會心安啊……現在我老婆也死了,都是因爲我拿了這昧良心的錢……我真不該做這種事……我老婆治病的錢沒有花完,我已經從郵局匯給您了,我不求您原諒我,反正我是個罪人。”

謝知雲一再追問是誰讓他開車故意去撞談少華,袁家福說:“謝老師您別問了,我是不會說的,人家把錢也給我了,我也全都花在醫院裡了,我老婆病沒治好,是我不該拿這錢。總之談師傅是個好人,他就是被他管的那個配方給害死了。人家就想要那個配方,嫌他礙事呢!”

沒等謝知雲再說什麼,袁家福就把電話掛了。謝知雲在當天的日記裡寫:“我一定要追查,少華不能死得不明不白。”

謝知雲想過報警,但那個時候她連袁家福的名字都不知道,她走到派出所門口,又回來了。過了幾天,果然收到了一筆匯款,匯款人是袁家福,匯款的地點是泉州的一個郵政所。謝知雲去了交警大隊,把這事都告訴了交警。幾年前的交通肇事案,一直沒找到肇事司機,交警也很重視,查了好久,還派人去了泉州,最後仍舊沒找到袁家福這個人。警察告訴謝知雲說,可能匯款的人用的是個假名字。

那個年代,戶籍管理很鬆散,在郵局匯款也不需要身份證,更沒有攝像頭之類的監控。這件案子於是又沒了頭緒,被擱置了下來。謝知雲自己卻沒有放棄,她開始打聽丈夫生前工作的飲料三廠的情況,現在這個飲料廠已經變成了時髦的飲料有限公司,據說在港商打算收購的前期,突然老三廠一個分管銷售的副廠長籌集了所有的回籠資金,還發動一些工人集資,用集體集資買下了飲料三廠。

港商已經花巨資拿到了老三廠的保密配方,收購工廠受阻後,港商索性另覓地方建了新的飲料廠,按配方開始生產保健飲料。領頭集資買下老三廠的那個副廠長,利用老三廠的廠房和工人,也開始了新飲品的生產。雙方的競爭很激烈,還爲了飲料的註冊商標打了好幾場官司。

那個帶着人集資的副廠長,就叫聶東遠。

真正引起謝知雲對聶東遠懷疑的,就是聶東遠跟港商的幾場官司。港商覺得聶東遠重新生產的保健飲料,無論從口味和功能上,都非常像他們花巨資買下的保密配方飲料,所以他們懷疑聶東遠利用職權,獲得了保密配方。但是原來的保密配方管理是非常嚴格的,只有廠長、書記、技術科的配方管理員三個人知道。書記已經退休,而且腦溢血中風,時日無多,在醫院捱日子而已。原來老三廠的廠長早就被港商挖角,到港商公司任職,拿着當時很高的薪水,也不太可能泄密。配方管理員就是談少華,他在收購前就車禍身亡,那之後保險櫃的鑰匙就只有書記和廠長有。

港商還一度懷疑是病重的老書記泄密,但因爲沒有證據,此事就不了了之。聶東遠的飲料公司繼續使用華僑留下的商標,同時開始生產當年非常時髦的礦泉水,並逐步在迅速萌芽的飲料快消市場中佔據越來越多的市場份額。

聶東遠真正邁入富豪之路,是從他完成對所有集資工人的股權回購開始的。當時他要集資救廠,大部分人都以爲是個笑談,廠裡有本事的人早就另謀出路,調到更好的單位去了,沒本事的人也都紛紛出去打工,只有極少部分人蔘與了集資,每家湊了幾千塊錢。在當時,幾千塊對一個家庭來說,也是一筆鉅款了。能拿出這筆錢的家庭不多,但廠裡的效益越來越好,這些集資的人分紅也越來越多,都不願意退股,據說當時聶東遠的手段非常不入流,動用了黑白兩道的勢力,終於只付給那些集資者很少的利息,就退掉了所有集資,把飲料公司正式更名爲“東遠飲料責任有限公司”。原來參與過集資的工人差不多全被辭退,因爲聶東遠大刀闊斧,換了更高級的生產線,更換了大批的操作工人,退休工人也被他當包袱甩掉,只給了很少的錢買斷工齡。所以原來老三廠的工人,只要一提到聶東遠,就要狠狠往地上啐一口唾沫,說他花了很少的錢就買了集體的廠,心狠手辣,把所有老廠的人都趕盡殺絕。

這是聶東遠的第一家公司,也是他掙得的第一桶金。後來的聶東遠一發不可收拾,在快消尤其是飲品行業大殺四方,成爲著名的民營企業家。

謝知雲打聽到聶東遠想給兒子找個鋼琴老師,就託人介紹,前去面試。聶東遠對鋼琴是一竅不通,而且他生意正是風生水起的時候,忙得很少顧到家裡。只看到謝知雲溫柔敦厚,對兒子挺好的,兒子也似乎挺喜歡這個鋼琴老師,所以就長期聘用了她。

謝知雲到聶家教鋼琴,動機並不純粹,在那以後的每一篇日記裡,她幾乎都要提到聶東遠。她想盡辦法想探知聶東遠是否就是當年*的背後主謀,但是聶東遠很忙,她很少有機會接觸到他。

在有限的幾次接觸中,謝知雲用了一個詞來形容聶東遠:深不可測。謝知雲在聶家處處小心,唯恐露出什麼破綻來,好在跟她接觸最多的聶宇晟挺喜歡她的。聶東遠又特別寶貝這個兒子,所以連帶着對她也格外客氣,逢年過節的就會額外給個紅包什麼的,唯恐她不盡心盡力教兒子學琴。

時間長了,謝知雲對追查這件事也失去了信心。她對聶東遠提出來,聶宇晟的鋼琴已經學得不錯,若要再進步,就需要名師指點,最好是請省城的音樂系教授來教他,自己可以功成身退了。謝知雲第一次打了退堂鼓,是因爲聶宇晟善良可愛,她覺得自己不應該自私地耽擱這孩子學琴。

聶東遠正好在德國談判,引進新的設備,正忙得焦頭爛額,聽到兒子打來國際長途說謝老師不想幹了,對於聶東遠而言,有個靠譜的做飯保姆讓兒子乖乖吃飯,和有個靠譜的鋼琴老師讓兒子乖乖學琴,是保持家庭穩定最重要的事情。他連忙從德國飛回來,連時差都沒來得及倒,就約了謝知雲一席長談。

謝知雲在日記裡對這天的談話內容記錄寥寥,只寫道聶東遠談到一半,就困得睡着了。

謝知雲繼續教聶宇晟鋼琴,每週三節課。這個時候學校已經改成雙休了,她每週五晚上會陪聶宇晟去一趟省城,她幫忙聯絡到音樂學院的一位教授,教授每個雙休都一對一地給聶宇晟輔導講課,然後她負責複習和鞏固。聶東遠除了費用不操心別的,爲了感謝她,聶東遠送了她第一樣禮物。

謝知雲沒有提到這件禮物是什麼,但她把禮物退掉了,聶東遠重新給她封了一個紅包,她收下了。

過了大約三個月,聶東遠第一次單獨約她出去吃飯,謝知雲猶豫不決,最後還是赴約了。

兩個人的交往並不密切,謝知雲對聶東遠抱着一種極其複雜的心態。聶東遠無疑是個非常有魅力的男人,事業的成功讓他有一種自信,他覺得對萬事萬物都應該手到擒來。謝知雲的猶豫和拒絕似乎激起了他的挑戰欲,他頻頻製造一些獨處的機會,讓謝知雲覺得很難堪。一方面,謝知雲想保持這種交往,丈夫的死仍舊是個難解的謎團,或許答案就在聶東遠心裡;另一方面,謝知雲覺得聶東遠非常危險,她用了“危險”這個詞形容聶東遠,而不是別的。

謝知雲繼續在矛盾中拖延,聶東遠突然換了一種策略,他交往了一位新的女朋友,謝知雲在矛盾中鬆了口氣。她本能地覺得聶東遠的追求是種危險的行徑,現在這種致命的危險已經遠離了。不過聶宇晟知道了聶東遠新女朋友的事情,他整整一個星期板着臉,沒給父親好臉色看。

在週五的時候,謝知雲到聶家,聶宇晟卻不見了。他告訴保姆要去同學家拿作業,司機送他去的,在同學家樓下等了半天,卻不見聶宇晟下來。司機急了,上樓一看,才知道聶宇晟根本沒上去,這個單元樓還有個後門,他可能徑直就從後門走了。

保姆跟司機都急瘋了,打電話給聶東遠,他正在臺灣談新的合作項目,那時兩岸還沒有直航,都是要從香港轉機,他即使趕回來也得第二天了。報案給警察,因爲失蹤還沒超過二十四小時,所以也沒辦法立案。家裡的保姆給聶宇晟所有的同學打電話,謝知雲卻突然心裡一動,拿着手電筒就去了公墓。

最後果然是在聶宇晟媽媽的墓碑前找到的聶宇晟,謝知雲打着手電筒,深一腳淺一腳走在墓地裡,既害怕又惶恐,找到聶宇晟的時候她就覺得心口發疼,一口氣緩不上來,差點暈過去。聶宇晟窩在墓碑前睡着了,被她喚醒的時候,還睡得迷迷糊糊的,說:“媽媽,你怎麼纔來啊……”

一句話讓謝知雲心酸得快要掉眼淚了,孩子孤零零地睡在母親的墓碑前,這一幕誰看了都會覺得心疼。何況她自己一個人拉扯女兒,爲人父母的心,總是一樣的。不管大人們有什麼恩怨,孩子總是無辜的。她帶着聶宇晟回家,也沒有責備他,讓他好好洗澡,讓保姆給他溫了牛奶,看着他喝了睡下,纔打電話給音樂學院的教授,取消第二天的課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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