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難者屍體”幾個字讓唐驚程胸口又是一陣翻江倒海,衝到門口想吐出來,可胃裡沒什麼東西,愣是吐不出來,只是整個人腳底發虛。
蘇訣用手擦了擦額頭,過去扶住唐驚程的手臂。
“去裡面坐一會兒。”
她搖頭,推開蘇訣的手臂,身子虛虛地靠在門上。
“一共燒了多少具屍體?”
“……”
蘇訣沒回答。
唐驚程冷笑,早晨在玉都賓館拉都敏就已經透露了數字,百來條人命,鋪在地上算不算“屍橫遍野”?
“蘇梵打算怎麼安置這些遇難者家屬?”
“會有撫卹金。”
“多少?”
蘇訣閉了閉眼睛:“你到底想知道什麼?”
“我想知道你們蘇梵願意花多少錢來買這上百條人命!”唐驚程字句逼人。
蘇訣看着她被熱氣薰紅的眼睛,搖頭,笑:“這不是你該知道的事!”
“是我不該知道還是你沒有膽子說出來?”
蘇訣再度無言。
唐驚程逼着他與自己對視:“你看着我,回答我。”
他怎麼看?
他一直知道這女人有雙會勾人也能殺人的眼睛。
“我不會回答你!”蘇訣還是一口咬死。
唐驚程推開大門指着遠處那片冒着濃煙的山頭,一百多條人命,還有許多依舊被壓在砂石堆下面。
“你不回答就能掩蓋事實嗎?你把屍體燒了就能當什麼都沒發生過嗎?早晨拉都敏都已經跟我說過了,所有礦工都簽了生死狀,一旦發生事故你們不會負責任,我只是想跟你證實一點,是不是這樣?”
她偏要打破砂鍋問到底。
蘇訣看着她一片冷清的眼底,捏了捏手指:“是,拉都敏說的都是事實,當初勞務合同裡都有條款規定,每一位礦工也都在上面畫押簽字,所以像這種情況我們只會賠付一部分的錢。”
“一部分?多少?”
“很少,摺合成人民幣或許不夠你在雲凌高檔餐廳吃一頓晚餐。”蘇訣這話便如一盆冷水將唐驚程從頭澆到底。
怎麼可以這樣?
“那受傷的礦工呢?”
蘇訣再度閉了閉眼睛,或許換個人來問他這些問題他根本不會有如此耐心。
“受傷的礦工已經被送去醫院,至於治療結果如果我們不會再去花精力管,所有傷者都是一次性賠付的。”
也就是說你死也好,活也好,蘇梵不再承擔任何責任。
唐驚程扶住牆冷笑一聲:“一頓晚餐的錢,你覺得傷勢嚴重的礦工能用一段晚餐的錢把傷治好?”
這便是早晨拉都敏口中的“自生自滅”!
蘇梵卻搖頭,這女人還是過於天真了。
“既然你問到這些事,那我不妨告訴你,在帕敢遇到這種災難性事故,缺的往往不是錢,而是急救的藥物和醫生。”
整個礦區能提供醫療急救的也就鎮上一間醫院,醫生人手不夠,藥物儲備不足。
像昨夜那種事故,一經發生數十甚至上百人急吼吼地往醫院擡,就那麼一
間小醫院幾個醫生根本救治不過來,加之醫療設備落後,就光光輸血這項急救或許都無法進行,因爲醫院沒有儲備血庫。
當然,密支那或許會有,但山路崎嶇,交通不便,運到帕敢或許人都已經嚥氣。
這些都是逃不開的現實,只是唐驚程不知道而已。
她不光不知道,而且不能理解。
“蘇梵一直自詡爲良心企業,每年在國內你們都會撥款給慈善機構,爲什麼臨到這種事的時候卻一味逃避責任?”
“逃避責任?每一筆賠款和處理我們都是按照當初的合同走的,我並沒覺得我們在逃避責任!”蘇訣振振有詞,臉上的神情平靜得絲毫沒有一點波瀾。
唐驚程無法將他與烏本橋下那個在夕陽餘暉中親吻自己的男人連在一起。
彼時他如此溫柔,現在卻冷若冰霜。
“可那土方是蘇梵礦區的啊。”
“那又怎樣?像這樣廢棄的土方在礦區遍地都是,我們也另外在土方周圍豎了警示標牌,嚴禁私自挖採,可有人聽嗎?沒有!既然這樣蘇梵也不是慈善機構!唐驚程,我一早就告訴過你,我是商人,知道商人最大的特質是什麼嗎?”
蘇訣突然湊近。
唐驚程彷彿又見到了起初剛認識的那個蘇訣,眼底總是一片寒潭,讓人感覺無法接近。
“商人最大的特質便是無論做什麼事都是以利益爲前提,而將利益最大化是每個商人必須具備的素質!”
蘇訣的惡戾冷語。
唐驚程將後背支在門上,忍不住發抖。
良久,她定定看着眼前這個渾身都透着冷漠的男人,額頭有汗,突然冒了一句:“你不是好人。”
“……”
“誰跟你說過我是好人?”
“有那麼短暫的一小段時間,我以爲你是。”
她以爲蘇訣或許跟蘇閎治和蘇霑不一樣,儘管他對姚曉棠的感情是以利益爲前提,可是細緻之處她能感受到這男人溫柔體貼的一面,只是到頭來還是她太單純。
蘇訣被她突然變得茫然脆弱的目光弄得六神無主,又閉了一下眼睛,傾身過去將口罩掛到她耳朵上。
“好,如你所願,我不是好人,現在就讓我這個不是好人的人帶你去個地方。”
蘇訣領着唐驚程出了平房。
山那邊的濃煙還在翻滾,只是空氣中的酸腐氣散了一些。
日光依舊熾烈,掛在頭頂像火球一樣炙烤着這片山地丘巒,半空中都是揚起來的灰黃色塵土,彷彿永不停歇。
蘇訣就牽着唐驚程的手穿過平房前面那片草地,踏上往礦區去的窄路。
路上不斷有裝着石料的重型卡車迎面開過來,與他們擦身而過的時候唐驚程能夠感覺到整個地面都在發顫。
整個山頭都充斥着挖掘機的轟鳴聲。
蘇訣終於將唐驚程帶到一片礦區,礦區在一片緩坡上,挖掘機在植被和山坡上撕開一條條大口子,幾十名礦工卷着褲管跳進口子裡,地底下的水冒出來,將表層的泥土和砂礫染溼,很快就泥濘一片。
礦工便彎腰蹲在那一片泥濘裡用手挖,用工具刨,背
頂着烈日,臉上和衣服都已經沾滿泥濘……
“僅這一座山裡像這樣的礦就有數十個,每座礦平均僱傭三百名礦工,整個帕敢礦區每年發生的大小礦難幾十起,你自己算吧,有多少人會葬身在這裡。”蘇訣字句清晰。
唐驚程看着礦區正在勞作的工人,每個人的表情幾乎都一樣,目光在泥石裡搜索,不斷重複着同樣的動作。
“帕敢是世界上最早發現翡翠的地方,也是緬甸產玉最多、翡翠質地最好的產地。每年的10月至次年4月是帕敢翡翠開採的旺季,年均玉石毛料的產量可達500至1000噸左右。”
蘇訣又列了一些數據。
唐驚程悶口氣:“你跟我說這些做什麼?”
“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每年從帕敢運出去的這一車車石料都是這些礦工夜以繼日用手刨出來的,他們這些人在惡劣的環境中平均一天工作十個小時,月底拿的工錢或許都不夠我在雲凌吃頓早餐。”
“所以你是想跟我炫耀資本金的優越感?”
“沒有!”蘇訣又隨手指着半山腰上隨處可見的窩棚,“看到了嗎?那是他們的住所,裡面住着他們的妻子和孩子,如果他們不在礦上工作,用什麼來養活家人?”
這是生存法則。
蘇訣看着一臉清淡的唐驚程:“你跟他們不一樣,你從出生開始就從來不用爲錢發愁,可你知道這世上有多少人還在爲一日三餐奔波?”
“是,我出生優越,那你呢?你是蘇閎治的兒子,罪惡的資本家,專門剝削這些貧苦大衆的剩餘勞動力,你又何曾受過苦?”
“怎麼沒有?我十三歲之前一直住在僅有十幾平米的地下室裡,中間拉條簾子,我在簾子這邊做作業,我媽在簾子那邊做生意!”
這是蘇訣這一生都不願意回憶的童年。
他體內一半是蘇氏高昂的血,一半卻是母親卑賤的尊嚴。
“難道你沒聽圈內人提過嗎?我媽以前是歌廳裡的妓女,一次偶然纔跟蘇閎治生下了我,我所受的痛苦和貧賤要比你想象中的多,甚至很大程度上都未必及得上這些礦工,所以我有什麼立場來同情他們?況且同情有用嗎?這世界一向如此,權勢統治一切,貧賤便只能像這樣苟活度日。”
蘇訣不知爲何要跟唐驚程說這些,像是一下子揭開了自己內心深處藏得最深的疤。
“還有,你問我爲什麼不救那些在塌方中受傷的人,我現在帶你去看原因!”
他又捏住唐驚程的手腕。
唐驚程的思緒還停在他剛纔說的那段話中,轉神的時候他已經將她再度帶到馬路上。
這男人今天似乎迸發了某種一直壓抑在體內的力量。
大概走了五六分鐘,蘇訣帶唐驚程停在一大片土石堆積的小山丘前面。
擡眼望去,山丘大概堆了有十多米的高度。
山丘下面除了他們還聚集了許多人,有老人有小孩,甚至還有好多皮膚黑黑的婦女,那些人嘴裡嘰嘰喳喳說着緬甸語,表情急躁又嚴肅,看裝束好像不是礦區裡的工人。
唐驚程不知道這麼多人聚在這裡幹什麼,大熱天難道在這曬太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