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轟!…”
沉悶的火炮聲,從一望無際的大海上響起,傳向里斯本外海的各處。這炮聲斷斷續續,每隔兩刻鐘一次,每次只有一聲。與其說是在戰鬥,倒更像是某種海上的示警與傳訊。
“轟!…”
順着風中炮聲,找到“交戰”的源頭,就能看到事實也正是這樣。一艘破破爛爛,沒有旗幟的克拉克大帆船,正側着三角的輔帆,拼命的往深海中逃去。而另一艘輕快的卡拉維爾帆船,則掛着葡萄牙王室的旗幟,在大帆船後面緊追不捨,不時還向空中發炮。
可兩艘船間的間隔,至少在8、9海里以上,遠超任何火炮的極限。很顯然,葡萄牙帆船在通過炮聲,通知附近其他的船隻前來支援,來一同包圍這艘“可疑的大船”。
“轟!…”
震耳的炮聲又一次從船尾響起,震得船頭的布魯諾耳朵嗡鳴。他沒有塞上耳朵,只是眯着眼睛,死死的盯着前方逃亡的大船,估算着追擊到的時間。
“上主庇佑!我們是正午12時左右,發現的這艘大船…當時隔着18-20海里。對方的桅杆更高,肯定是先發現了我們,然後把船頭調向了順風的西南方向,想要加速和我們錯開…”
“這艘沒有旗幟的大船,似乎有些受損?今天風力一般,他們的順風船速估計只有7節,而我們至少有10節,一個小時就能追上3-4海里!可追了一會後,對方發現情況不對,立刻從順風調向半逆風的西向,逃向深海…兩艘船的速度都減少了一大半,每個小時就只能追1-2海里了…”
“看這太陽,現在已經是傍晚6時了,很快就會天黑,無論如何是趕不上了…這些狡猾的卡斯蒂利亞人,打定主意要拖到天黑,趁着夜色逃走?…哈!Foda-se,真是長得醜,想得美!…”
盯着前方逃竄的大船,布魯諾不屑的罵了一聲。這麼大的克拉克帆船,一看就是卡斯蒂利亞人的正規海軍。這種船若是滿員,能裝五、六十人,十多門炮,火力是他卡拉維爾船的兩、三倍,甲板還要高一大截,單挑那是根本打不過的。
所以中午剛碰到的時候,還真是唬了他一大跳,猶豫着是要直接撲上去,還是等一等周圍的援軍。可對方看到自己的輕快帆船,立刻轉頭就跑,明顯是心虛的很,也不知道出了什麼問題。他也就不再遲疑,立刻全帆靠近,緊追不捨!
“真是奇怪!卡斯蒂利亞人的大船,是怎麼悄無聲息地溜到這裡的?是從北邊的加西利亞,繞過波爾圖過來的?還是從南邊的塞維利亞,繞過里斯本過來的?可這兩處的巡邏船隊,之前什麼消息都沒有啊…”
“不打旗幟,悄悄的潛入到這一帶,看到我們就跑…難道真是窺伺南方大陸的間諜船?…但愚蠢的卡斯蒂利亞人,爲什麼要用緩慢的克拉克大帆船來窺探,而不是用更快更靈活的輕快帆船呢?…”
布魯諾心思細緻,越想越覺得前面的大船奇怪。他遠遠地眺望着,看着那破破爛爛、好像經歷過風暴的尾帆,心中生出了許多猜想。只是無論如何,他都無法想象,卡斯蒂利亞人能一路向西,深入無盡的大西洋數月後,抵達東方的西潘古,再帶着改變世界的新航路消息,在風暴的時節返航!
“快一點!再快一點!…讓我看看,讓我看看…這艘奇怪的大船上,究竟有什麼大魚?…”
海風呼嘯,船頭的布魯諾探出手,感受着風吹過手的觸感,就像握住了前面的船帆,握住了什麼未知的神秘寶藏,或是什麼改變命運的晉升階梯!
然而,大海上的追逐就是如此的漫長與無奈。雙方的航速差距沒有那麼明顯,也都是不會出錯的老練水手。只要一方放棄交戰,全心全意的逃跑,就絕不是短時間能追上的。這樣的追逐往往會持續好幾日,甚至十天半月。因爲一旦夜色降臨,雙方的船隻都失去視野,逃亡的一方就會獲得喘息的機會,悄然往某個方向逃出一夜。而等到第二天,新的搜尋與追逐就又會開始。直到一方補給用盡,或者被另一方包圍…
“Foda-se!天要黑了!…該死!狡猾虛弱的卡斯蒂利亞山羊,且讓你們再喘息一夜!王國海軍已經佈下大網,越來越多的帆船會趕來。你們跑不快的大船,最終是跑不掉的!”
黑夜是海上的輕紗,無聲將一切籠罩。布魯諾船上的炮聲早已停下,追逐大帆船的葡萄牙海船,也變成了三艘。三艘輕快帆船漸漸停了下來,注視着艱難的聖瑪麗亞號,逃入西方深海的黑夜。而後,在夜燈的指引下,三艘葡萄牙海船小心靠攏,各位船長也齊聚在一起,商量起明天的搜索方向。
“聖母庇佑!我們已經捉住了山羊的尾巴!要把它獻給國王!…” “不錯!對面的大帆船很有問題,不僅沒有旗幟,還有明顯受損的痕跡。它僅僅只有一艘船,很可能是和船隊失散,人手也似乎不足,甲板上都站不滿。這船似乎經歷了深海風暴,或者交戰過…”
“上主見證!只要捉住他們,一切都清楚了!今晚風不大,他們一夜最多向西逃出60海里,或者向南北逃出40海里。而大海上沒有遮掩,只要明天是晴天,就能隔着20海里發現他們的蹤跡…我們分成三個方向,追出半日後,再各轉45度搜索,以炮聲爲信號…”
“對!就這樣!明天還會有更多的快船過來,他們是逃不掉的!…不過,我們要儘快捉住他們!來的船越多,我們的功勞就越少,船上的財物也分得越少…”
“啊哈哈哈!聖母庇佑我們!無論是功勞還是財物,大夥都按南方的老規矩平分!…”
“聖母庇佑!好!…”
長夜的潮水嘩嘩濤濤,船長們的低語抑抑揚揚。他們都是老海狗,都看出了這艘卡斯蒂利亞大帆船的蹊蹺。然而,即便沒有這些,一艘克拉克大帆船,那也是數倍於卡拉維爾帆船的巨大財富!
縱然,衆人的船隻距離里斯本只有數十海里,卻已經從秩序的天主世界,來到了無人知曉的深海了。而在這樣遠離規則束縛的地方,哪怕對方豎起卡斯蒂利亞王旗,也阻擋不了船長們的火炮與彎刀!
畢竟,他們都是從南方大陸回來的老船長們,手上沾的血,心中染的墨,那都是怎麼也洗不清的了…
“轟!…轟!…”
太陽升起東方的海面,黑暗落入西邊的海底。經驗豐富的葡萄牙船長們,完全不是沒有深海經驗的西潘古土人所能相比。僅僅半天的時間,隱約的炮聲就從北邊傳來。然後,三艘帆船聞訊轉向,越來越密的大網,開始把網中的魚兒收緊。
“上主啊!又逃了一日,天終於又黑了下來…該死的葡萄牙人越來越多了!等到了明天,明天…”
搖晃的克拉克船頭上,船長德拉科薩勾着腰,腳站的很穩,心中卻晃盪的厲害。他面沉如水,看着足足五艘葡萄牙帆船,漸漸隱入三方的夜幕。這幾天的時間,他和葡萄牙人在里斯本的外海上,兜了無數的圈子,卻怎麼也甩不掉對方,反而讓葡萄牙海船越聚越多,就像招來無數蒼蠅的一坨翔。
“呸呸!什麼比喻!該死!究竟是哪裡出了問題?難道是誰走漏了消息?…”
他有些懷疑是不是上次登陸的時候,有水手說漏了消息。否則一艘低調的大船,又沒在葡萄牙海岸犯過事,怎麼會引來這麼多王室海軍的搜捕?他並不知道只是因爲一個騎士的立功心切,因爲一個騎士的敲詐勒索,他無端背上了刺探葡萄牙新航路的大罪。可他清楚的知道,只要最後一個方向,再出現一艘葡萄牙人的海船,他就徹底完蛋了,再也逃不掉了…
“Joder!補給已經不多了,葡萄牙人也越逼越緊…如果被葡萄牙人捉住…究竟該怎麼說,才能藏住發現新航路的驚天秘密?…十來個船員,兩個還活着的土著,還有一個聒噪的犟驢…這麼多張嘴,怎麼統一口徑,又怎麼可能封的嚴實?…”
“更不用說,還有船上的財物,從西潘古弄到的金銀、菸葉與棉線…那可都是錢!…在這樣看不到岸的大海上,被葡萄牙人捉住,那結局…”
晚春的海風,帶來家鄉的氣息。伊比利亞半島就近在眼前,千方百計躲開的里斯本,甚至就近在數十海里外。船長德拉科薩心中浮現悲涼,悲涼漸漸變成悲壯,又悄然變成毒蛇的狠辣!
“該死!在被殘忍的葡萄牙人捉住前…那兩個土著得扔到海里,西潘古的貨物也得扔掉…還有管不住嘴又名聲在外,一眼就能看穿的那頭犟驢,滿世界嚷嚷着向西航行的哥倫布!…”
德拉科薩心頭髮狠,用力握緊了腰間的匕首。哥倫布在葡萄牙宮廷外求了那麼多年,又是個脾氣暴躁、藏不住話的話癆。只要他落到葡萄牙人手裡,那就是什麼都瞞不住的。而以葡萄牙人一直以來對新航路的看重、保密與壟斷,讓對方得知了西方新航路的後果,嘶!…
“Merda!既然這樣,那就得提前解決了那個隱患!對不住您了,尊敬的哥倫布司令,我真的想做一個好人啊!…”
德拉科薩眯起眼睛,舔了舔發乾的牙齦。隨後,他無聲的挺直了脊樑,神情冷酷的提着彎刀,往關押司令的底艙走去。他的腳步沒有聲音,也沒有通知任何人,就像一條無聲張嘴的蛇,滑向被蛛網裹緊的獵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