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藩臺大人!小人…學生…還有一項…一項‘學問’不解,懇請向藩臺請教!…”
聽到布政使王哲令人上茶,施文德心中頓時生急,不得不小心喚了一聲。
像這種正式的會面,主人一旦開始上茶,就等於要端茶送客,趕人走了。可他這次前來的目的,連一句都沒能說出口啊!而下一次想要再見到藩臺,提出這件事,就幾乎沒有可能了…
“嗯?你還有一項‘學問’不解?…”
布政使王哲眉頭微蹙,眼神也有些冷意。他端起送上來的茶水,輕輕抿了一口,潤了潤喉嚨,這才淡淡說道。
“思誠,起來喝口茶。還有什麼不解,可以提一句。”
提一句的意思,就是隻能說一句。施文德恭敬的行了一禮,這才站起身來,雙手捧着茶盞,低聲道。
“藩臺,若是有東番的番人王國,乘船前來我寧波港市舶司,求向皇明朝貢…朝廷是接納,還是不納?其中可有評判尺度?…”
“東番的番人王國?東番夷?求取朝貢?…”
聞言,布政使王哲微微一怔,回憶了下東番的記載,疑惑道。
“我記得,本省架閣庫裡,有三保太監下西洋的記載。稱‘遍歷東西洋,靡不獻琛恐後,獨東番遠避不至’,而‘東番去泉州甚邇。地多深山大澤,聚落星散。無君長,有十五社,社多者千人,少或五六百人’…”
“這東番夷人,不過是山澤野人,結社而居。從永樂到宣德,從未有過朝貢…爲何這次突然出現?…”
“嗯…施文德,你確定是東番夷人?不是什麼狡詐海商,冒名番人進貢?…”
“藩…藩臺大人!學生小人確定無疑!正是東番夷人,來自東番島北方的雞籠社。他們心慕我大明王化,故而千里前來朝貢,半點不假!…”
聽到布政使的一句問話,施文德背後的汗水,唰的一下就打溼了衣衫。他萬萬沒想到,布政使都這把年紀了,還能把這些典籍檔案的記述,背得清清楚楚。這些進士的記憶力,真是嚇人…
“至於那些船上的番人…各個樣貌兩目拗深、高顴闊口、紺膚赤足…一眼就能看出不同,絕非什麼海商頂替!…”
施文德信誓旦旦,斬釘截鐵,那必然是東番夷無疑。
至於這東番夷怎麼來的?自然是他派出船隻,從閩地抵達東番,然後從番人的村社招來的!近幾十年裡,有不少閩人、浙人出海,也有人在東番島上定居,在雨林中開闢田地,與番人通婚。島上的西面和北面,都漸漸多出一些熟番與漢民通婚的村社,能夠和閩人、浙人交流…
而施文德花了糧食布匹,招來這些人的目的,也很簡單。那就是以“東番夷”的名義,爭取向朝廷朝貢。然後弄一張大明藩國的金葉表文,或者至少一張小部族朝貢的勘合諮文來!
這樣,他崇明施氏,就能分出一支族人,帶着海船水手,遷徙到東番的雞籠山一帶,與崇明島上的本家做個表面上的切割。然後,分家再用東番夷的身份,拿着勘合維繫海貿…
這樣本家轉型成士紳,分家變成朝貢的番人,兩難自解。本家與分家互相支援,一個坐商、一個海貿,都有了合法的身份,簡直不要太完美!可惜這算盤打的響亮,在布政使王哲的面前,卻是…
“哈!東番夷人,前來朝貢?…這是要求取朝貢勘合貿易的文書?還是膽子大一些,想要冊封藩屬國的金葉表文?…”
布政使王哲眼神冷淡,掃了施文德一眼,才幽幽開口道。
“思誠,你引番人前來朝貢…確實是‘苦心孤詣’、‘傳播王化’…可我皇明評判衡量的尺度,這藩屬朝貢的資格…從不是什麼突然冒出的夷人番人,都能輕易得到的!…”
“要想朝貢我皇明,首先就得循例,遵從有記載的舊例!這夷人番人,是不是在皇明祖訓裡,有過記載?太祖十五個不徵之國裡,有沒有囊括其中?再放寬些,太宗接納的一百多個朝貢國裡,有沒有這些番夷的名號?…若是不在太祖、太宗的名錄裡,又有什麼資格,來向我皇明朝貢?…”
“你需得知道,自宣宗歸天之後,英宗、憲宗到今上,可都沒有冊封過新的藩屬!這藩屬國的金葉表文,只有新舊更替,斷無新增冊封的道理!…”
“至於再往下,那些賜給夷人交易的勘合文書…這三朝以來,也沒有一封,是賜給什麼海外新來朝貢的番夷!…這是我皇明的賞賜,是真正要給出實利,給出官身身份的!只有那些沐浴王化的邊塞蠻夷,才能得到勘合冊書的安撫!…”
訓斥到這裡,布政使王哲端起茶,又潤了潤喉嚨。他這才緩緩開口,再次展示出百萬人中卷出一個的二品進士大員,那可怕的記憶力。
“六年前,今上繼位改元,是爲弘治元年(1488年)。海西忽石門衛野人女直都指揮官凡籠哈,毛憐衛野人女直都指揮等官速失哈,忽蘭山衛女直都指揮官苦出,野兒定河衛野人女直都指揮加忽赤,益實左衛野人女直都督官三赤哈,速平江衛女直都指揮亦裡巴加,脫倫兀衛野人都指揮官撒因哈…七部女直各來朝貢,貢品是馬匹、貂皮。而朝廷賜宴,又賜綢緞綵衣而還!…”
“這是遼東邊塞,是我大明關鍵的右臂!諸部女直一向悍勇難馴,又容易被北虜拉攏,故而要許其朝貢,再厚賞而返!…”
“同年,四川長河西魚道寧遠宣慰使司,徵塞寨都綱頭目札巴言千、雜谷安撫司伽克,遣刺麻番僧頭目鬆思吉,以及生番頭目族頭倉汪肖…西川熟番與烏斯藏生番前來朝貢,貢品是氆氌。而朝廷賜綢緞綵衣和鈔錠而還!…”
“這是西南邊地,是我大明要害的後腰!川藏番部位於山間高原,對川省居高臨下,又難以討平,這纔要許其朝貢,給予厚賞!…”
“同年,撒馬兒罕地面速魯壇阿黑麻王,遣使臣阿剌倒剌癿;罕東左衛都督只克,遣使臣指揮革幹。兩部藩屬朝貢玉石馬駝等物。而朝廷賜宴,賜綢緞綵衣,以及更換冊書金錶而回…”
“這是西北絲路,是我大明財貨的左掌!撒馬兒罕諸國維繫絲路,供養陝地財稅,故而要許其朝貢,冊封安撫!…”
“又同年,陝西洮州衛青石山番人南都,清沙坡族札吉,札納柏林七佔族陸節…三支西北甘肅寧夏的虜部前來朝貢,貢品是盔甲馬匹。而朝廷依舊賜宴,賜綢緞綵衣和鈔錠而返…”
“這是西北邊塞,是我大明重要的左臂!分化拉攏西北虜部,就是削弱北虜在西北的部衆,故而要厚其往來,讓其歸心!…”
“東北、西北、西南,眼下我朝允許朝貢的,都是難以征討、地位重要的邊塞蠻夷,安撫勝過刀兵!這多安撫一支邊地蠻夷,就少一分叛亂,少一分北虜的實力!這些朝貢的維繫,都是於國有益的!…”
“而像永樂宣德年間,那種廣開海外朝貢,不顧朝廷歲入,徒勞對海外興兵的中官弊政,早已不復再現!如今,正人君子聚集朝廷,絕不許中官奸佞,再次影響聖人大政!…”
說完這一通“大明朝貢標準”,怒噴完“中官奸佞”後,布政使王哲才冷笑着,盯着施文德的眼睛,沉聲訓斥道。
“至於你請教的什麼‘海外朝貢’,什麼‘東番王國’…我浙江市舶司不納!不許朝貢!…”
注:這一章的朝貢記載,來自《明孝宗實錄》,都是弘治元年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