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歡夢裡【完】 可偏偏一向明媚的夢境,這會兒卻也暗淡了下來。 夢裡,他被大羣族人圍住,老老少少焦急地問他:“你的彈弓呢?” 聲音嗡嗡的,令他心煩意亂。 他的彈弓沒在身上。他恍惚地記起,前兩日少女同他玩鬧被碰到了胳膊,疼得怎麼也掩飾不住。他逼問一番,才知道在外面那個亂世,她差點被流寇殺了。他看着她的傷口許久,終究猛地扯下自己的彈弓,遞了過去。 以這彈弓投石,能百發百中。他不能去外面,卻也想將她保護。 但這彈弓也是族中男女定情之物,一身勇力盡附其中,是對情人全心全意的供奉。族人沒見誰得了他的青睞,想到他同一個外來女子情好日密,怕他真將彈弓送給了她。 他沉默着,始終不肯答話。 終於,他估摸着快將族人的耐心耗完,正準備偷歇一口氣,卻突然有聲謔笑輕問,驚得他一身血都涼了:“你好像真的,把彈弓送給這凡人了呢!” 年輕的族長,像籠罩而下的巨大陰霾,一隻手扣住了少女的肩膀,另一隻手揚起了一隻彈弓……和一條軟趴趴的虎尾。 在族人驚恐的叫嚷裡,族長的聲音如附骨之疽:“凡人詭計多端陰險可怕,你看,就算是這軟泥一樣的身子,一樣可以用甜言蜜語騙走你的武器,讓你束手無策!” 凡人哪有這麼可怕……阿尋想大聲反駁,可在夢中,他卻只默然猱身撲上。所有言行都像早已定下,他不欲如此,卻一絲一毫不能改變。 夢境驟然混亂,阿尋突然想,或許他以爲的夢中的自己,其實並非自己? 對了,他夢到的該是數十年前的過往,那時他尚未出世,所以這夢裡的人……他盯着那衣袖滑落間露出的、同他一模一樣的臂上花紋,是的,和族中各人臂紋不一,只轉世纔會相同的說法一樣,那是他的前生。 他原來一直夢見的,是前世的自己。 ·五· 前世的他從族長手中救下了少女,拉着她一直奔逃。氣喘吁吁中,她在他身後問:“他們本來很喜歡我,怎麼一發現我是凡人,就變了呢?” 他攥着她的手,無從回答。 事情已經很糟了,沒想到更糟的還在後面。 他本想帶着她立馬離開,然而跑到出口處,那用樹枝草叢遮掩的山洞口,逆
着光,竟站了一隊拿刀的凡人。 是之前故意放走少女、又尾隨她而來的,流寇。 進不得,退不得,他橫下心想要回自己的彈弓,哪怕魚死網破,也好過坐以待斃。剛向少女伸出手,突然一粒石子兒,擦過他的臉,直盯準了流寇中人。 他回頭,族長領着族人們控弦投石,飛石颯颯割裂風聲,如蝗疾去。但彈丸之力畢竟不夠,眼看流寇頂着飛石還要近前,手心被塞入一物,少女看着他:“別讓他們過來。” 別糟蹋了這麼好的,舉父的地方。 他拉開了彈弓的弦。 這是族中第一次真正地對外拒敵,還是他們因陌生而倍感驚懼的敵人,阿尋能聽到自己清晰的心跳聲。不知過了多久,飛石終究把流寇壓制,將其逼退到山洞中。 一顆心堪堪放下,阿尋扭頭,卻赫然發現,少女不知何時,已不在他身邊! “凡人,滾回你們那裡!” 他尋着聲音,就看到在混戰中、在他凝神對敵時被捉的少女正被族長拿住,他們居然不顧危險地去到山洞一側,他來不及阻止,族長的手猛然一推,少女一個傾身,便落入了山洞裡面。而後一塊巨石從天而降,是古老的只被族長所知的機關,徹底地,將洞口封死。 他再出不去,她再進不來。 阿尋呆了,彷彿一時失去了魂魄。整個夢境震顫起來,他茫然地四顧,好像看到了落入流寇手中的少女那一雙清亮卻在哭泣的眼睛。 她的世外桃源,將她推回了骯髒紅塵裡。 “芳……” 他張口想喚。 可是芳什麼呢……他竟然記不起她的名字。 他怎麼能不記得她的名字?! 他陡然睜開了眼睛。 ·六· 這前世的事,這不可說的事,這埋葬了一個鮮活少女的事,他必須要查出來! 瘋了般跑遍整個舉父族,但時間太久,誰還記得呢?他最後站在族長面前,看着族長比夢裡蒼老卻陰鷙依舊的臉:“她叫什麼名字?” “族中禁提凡人,你卻還是想起上輩子的事了?”族長喉嚨裡發出呵呵的笑聲,“果然,你出生我一看到你手臂上的花紋,就知道大事不好。”頓了頓,他大笑:“可那個名字,我怎麼會告訴你!那凡人,一到我們族裡就引來了禍患,她
還在我面前說,要等你以後想起她的名字……她對我們就像個詛咒,誰知道等你想起來會發生些什麼!” 阿尋只覺得不可思議:“她只是個凡人!” “凡人?凡人會什麼?凡人有什麼力量?我們誰敢說知道!對於未知的東西,誰不會心存恐懼?”族長笑着,“爲一個凡人,我拿一族來賭嗎?” 笑聲越來越大,族長的臉都扭曲了形狀。他在阿尋面前,向後仰下去,仰下去,卻還在笑着,不間斷地道:“這族裡,我活得最長,我一死,就沒有誰還記得了…… “其實當年,我也不忍……可是……你到我這位置,就明白了。” 舉父族最年長的族長去世了。 出乎所有人意料,他指定的新一任族長,竟是近來總違逆他的阿尋。 繼任儀式盛大熱鬧,儀式過後,阿尋獨自枕着沉沉的夜,輾轉入眠。 他最後一次做了夢-- 日光大好的春天,少女闖入了這裡,他只能看到她一雙清亮亮的眼。 他攀着一株桃樹的枝丫,在滿眼累累的桃實裡,解下了腰間的彈弓。然那粒該投出的彈丸還未放置妥當,不過一眨眼,彈弓蜿蜒出長長的鎖鏈,轉瞬,就將他的右手死死桎梏。 自戕的老人,舉族的重擔,橫亙其間,所有想追尋的都只能退讓開來。他這一生,都這樣被鎖死了。 低頭而笑,他在夢裡想最後再喚一聲少女不全的名字,卻猛然發現,連那唯一的一個字,他都已全然忘記。 他看向日光裡的少女,雲煙瀰漫,她漸漸地,終又模糊了眉眼。 而此後他所有無夢的夜裡,她再也不見。 ·七· 石塊土丸壓在頭頂,芳訓被扯着送到山洞口,心知這大概就是永別。 她喜歡的人已經離她很遠,她真懊悔給他帶來了太多麻煩。 “如果以後想起我的名字……” 眼前一暗,她猛地被推入洞中。流寇憤恨怨毒的目光盯在她身上,她靜靜地別過頭,看向那塊降下的巨石。 ……你一定要原諒我。 【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