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潭,這是一個普通的,在華國大地上隨處可見的小縣城,地處湘北。1972年,此時已經是史無前例大運動年代進入高潮的時候,在仲夏時節,一條小河從縣城南邊無力地流淌,路上的人們也來去匆匆。
一座半里長,十來米寬的石橋連接兩岸,小河南邊的橋東不遠是一叢十多畝的柳樹林,當地人就直接叫柳林了,雖然已經是酷熱的仲夏時節,柳林仍然是綠瑩瑩的。白天的時候偶爾從河面吹來一陣潮溼的威風,整個柳林都左右搖擺。只不過這裡曾經是刑場,幾乎沒有人願意來這裡,就算如今正值夏日,看到這裡的人們仍然感覺絲絲涼意涌入思緒裡。
再往南大約半里,就是一座小村子,這裡有個頗爲符合的名稱:望城。這裡雖然處於半城半鄉的位置,不過人們過着更爲接近農村的生活方式,偶爾去到一公里外的縣城,都會自稱是到城裡。雖然臨近公路,不過已經是午夜了,再說此時華國大地上汽車並不多,所以村子裡顯得很寧靜。
就在這個在酷熱的七月上中旬交界的寧靜午夜,“哇~~哇~~”,一陣嘹亮的嬰兒啼哭聲從村子裡龔家的小院裡傳出,幾分鐘後,伴隨着嬰兒啼哭傳出一個女聲:“是個男孩,七斤六兩,母子平安。”
是這個公社的赤腳醫生的聲音。那一陣嬰兒的啼哭,正是一個小生命在世界上發出的美妙初啼,而在產房外等待的衆人,聽到洗浴的生硬,都眼巴巴地望着產房的木門,已經是激動不已。
過了幾分鐘,作爲產房的正堂屋邊的偏房,“吱呀”一聲門開了,一位穿短袖白大褂的女醫生,戴着口罩,抱着一個用薄白棉布裹住的嬰兒走出偏房,這時等在房門口穿着背心、襯衫的衆人都圍了過來。嬰兒的奶奶激動地接過醫生手中得嬰兒,一邊仔細打量,一邊讓周圍的衆人也看清楚。
偏房中因爲要接生,所以點了七八盞煤油燈,雖然生產持續了兩個小時,氣味難聞了點,不過亮度倒是夠了,助手也在窗邊,隔一陣就開窗,用手搖扇換換空氣。產婦不能見風,在生產完後,僅僅留下牀頭的一盞,其他的油燈都讓醫生的助手一一扭下燈芯熄滅,然後下了蚊帳,用被子蓋好產婦,又打開窗戶通一下風,等空氣換得差不多了才關好門窗。
從房門的縫隙中灑出的燈光已經很暗了,儘管在剛纔已經知道嬰兒平安降世,大家還是就着有些昏黃的燈光,湊上來望着還沒有睜開眼睛的小男嬰。嗯,昏暗的燈光下,還是看得出皮膚紅紅皺皺的,不過都覺得孩子挺好。
孩子父親看了看小嬰兒後,急忙進入房間裡,輕輕揭開蚊帳來看望生產完畢的妻子。“好了好了,你們別圍在這裡了,讓孩子媽媽也看看!”醫生說完也不管外面眼巴巴看着小嬰兒的衆人,從奶奶手上抱過小嬰兒,轉身走入偏房內,將孩子放在牀沿上,正好在夫妻二人的中間。牀邊,丈夫扶着妻子,兩人就着有點昏黃的燈光,看着在兩人中間的孩子,丈夫眼紅紅的,妻子也望着孩子,二人眼中都透出無限的溫柔與喜悅。
小夫妻倆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是相鄰生產隊(特殊年代的稱呼,那個時代的行政機構,村不是叫村,而是叫生產大隊,鄉不是叫鄉,而是生產公社。)的青梅竹馬,兩家人很早就爲兩人定親,在丈夫退伍後兩人正式成親。看着兩人中間的小嬰兒,小夫妻倆這時候溫馨無比,溫馨中還透露着幸福與憧憬。
小夫妻中的丈夫叫龔延安,本名龔長福,嗯,在當兵報名的時候改名爲龔延安,在兩年前退役,是村子裡武裝部長,基幹民兵隊長,勞動積極分子。
妻子汪曉月,鄰村,咳咳,鄰生產大隊人,與龔延安一起長大,從小就拖着鼻涕跟在龔延安後面跑來跑去,龔延安摸鳥蛋,她就在樹下提醒別摔着,抓小魚小蝦,她就在岸邊幫着提個小竹簍來裝魚蝦,“長福哥,長福哥”叫個不停。龔長福,嗯,現在應該叫龔延安,就叫她月月,現在兩人還“長福”,“月月”叫來叫去,雖然生活清苦,倒也其樂融融。
縣城隸屬湘省最北的武陵地區,氣候是典型的中南丘陵氣候。在這個城南的小村子,建築比較零落,大部分院落都是紅磚青瓦,也有用青磚的。不過大部分房子都比較殘舊了,不少院牆的外面還重新刷白後寫上了革命標語,或者貼着一種名爲“大字報”的紙張。龔家小院裡的房子用的是紅磚,圍着圍牆,就在這個村子的西南角落,距離公路只有不到五十米。
院子不大,圍牆裡的前院大概有四五十平方,兩個角落裡種着幾棵桂樹,還有一棵年代久遠的槐樹,在前些年搞大鍊鋼的時候,差點砍了去燒炭鍊鋼。還有個後院,比前院稍微大點。
原本院牆邊還有雞舍鴨舍,後院是菜地,還有個豬圈,不過後來傳說這些都是資本主義的尾巴,所以就割了,小雞小鴨小豬也上交給生產隊統一餵養。再後來,因爲糧食緊張,生產隊也不養了,結果搞得大家很長時間都沒有粘葷腥。
今天龔家小嬰兒出世,龔家求了村長,弄了點肉票,買了三斤豬肉,一斤牛肉。生產完畢後已經是下半夜了,隔壁來幫忙的那戶人家的媳婦仍然幫忙做了豐盛的一桌,結果大家上桌後看到肉,眼珠子都有點泛綠了。
這個時節正是史無前例大運動的高潮時節,羣衆平時除了勞動外,參加各種批鬥會也是常例了。另外,今天在龔家,就有個經常被批鬥的老頭子,叫雲弘,正是傳說中的“四舊”代表,此時還在大運動的時代,他與一些下放的老幹部和專家們一起,被打爲“牛鬼蛇神”,“臭老九”,一起住在村北的“牛棚”裡。
老頭雲弘已經年過七旬,精神不錯,雙眼有神,眸子黑幽幽的,面目和善,一頭短髮,些許白霜出現在鬢角上。嗯,他解放前是個道士,道號弘雲,解放後把道號反轉,就成了雲弘,正好老頭俗家姓雲,倒也方便。
老頭平時站得筆挺,左腿有點殘疾,不過來去雖然不是那麼方便,倒也平穩。這時候他一頭短髮,因爲以前的長頭髮被革命小將們剪得亂糟糟,象西瓜皮一樣,再到後來小將們不再歧視他之後,乾脆給他先剪了個光頭,這時候才長出來不久。
每次例行批鬥會,都會先給他戴上一塊大牌子,上面書寫着:“封建殘餘分子”,站在批鬥臺上陪別人批鬥。初時破四舊的時候,他是被批鬥主力,看管還挺嚴。高潮的時候,每天都要批鬥,有時候還分上半場縣城,下半場村子裡。時間長了,別人見他老實,就乾脆把牌子放在他住的地方,每次要開批鬥會的時候,廣播通知就會帶一句:“另外封建殘餘分子云弘,也到批鬥臺示衆”,意思是讓他自己帶着牌子往批鬥臺那裡趕,到了就自己戴牌子上臺,別人也不去管他。
他住的地方在北邊村口靠近村外小河的地方,有幾間小院落,一些從其他地方下放的“牛鬼蛇神”們也住在這裡。這裡也被稱爲“牛棚”。往牛棚旁邊柳林裡的小路走到盡頭是一間小小的造船廠,造些載重不大,能在小河裡捕魚運貨的內河船。當然現在也很久沒有開工了,原本曬着的一些木板、木方,很多都開始風化腐爛了。
老頭的家距離大橋只有一里路。過橋之後就是縣城,無論是在本生產隊批鬥還是去縣城批鬥,老頭都有份,住這裡倒也方便了。
老頭中醫醫術出神入化,很多曾經批鬥他的那些小將,在武鬥出現傷亡後,給他們醫治,無不妙手回春,久而久之就贏得了革命小將們的尊敬。現在老頭除了批鬥時例行陪綁外,其他倒沒有人再說他什麼,反而是不是給他送點東西,包括抄家抄來的一些小將們不認識的古籍珍本之類的,讓老頭悄悄收藏了不少。老頭最得意的,是收藏了一位去世的“臭老九”的全套藏書,包括了一套民國時期刻印的《正統道藏》以及諸多道家典籍,是一位曾經重傷垂死的革命小將偷偷送給他的。
老頭也在今天批鬥大會之後,被龔家的主人,小嬰兒的爺爺請到家裡,預防生產出現危險,徒然生出波折。此時生產順利,皆大歡喜,龔爺爺就留下所有人吃了一頓比較豐盛的聚餐。雖然這時候大家生活水平都比較低,但是因爲小嬰兒的出生,所以周圍不少人送來一些雞蛋、糯米、紅糖之類的,還有好不容易在計劃供應市場裡買的豬肉、牛肉,倒是讓大家都極爲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