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寂不置可否,只是靜靜地看着他。
山河君又道:“如果可以的話,我也想再見太阿一面,有時我望着這張屏風,明知他就在那頭,可進不去,只能眼巴巴地望了又望。”
他側頭,目光描繪着山裡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樹,白色殿宇高出雲表,嵯峨殿威盛一如從前,畫布顏色鮮豔如新,細筆勾勒的情景恍若昨日,然往事隔天遠,曾經攜手同行齊頭並進的至交好友早已各奔東西。
真可謂是天涯有窮盡,相聚無從頭。
“對了,莫非是百里又有了甚麼新的狀況?”山河君回過神來,發現玄寂在他身側聽了許久的牢騷,換做是往日哪裡會有這麼好的待遇,他受寵若驚道:“還是阿寂你心情好,想與我聊天?!”
“……”
“來來來,聊天我最在行了,聊什麼呢!?”
玄寂一指頭抵住山河君急不可耐湊過來的腦袋,冷冷回絕:“當然不是。”
這時,山河君眼尖,發現他衣襟處夾着一張明黃色的符咒,不禁伸手去碰:“這是——”就在指尖觸到那符咒邊緣的剎那,符咒忽然金光大迸,噌地竄上天去,它化作羽翼灑金的鳳凰在屋中盤旋了一圈,緩緩落在玄寂的肩頭。
山河君目光微滯,嘴巴微張,近乎目瞪口呆般地與玄寂對視。
玄寂和化作鳳凰的符咒則平靜地回望。
回過神來的山河君迸發出一聲絕望的吶喊:“爲什麼?!爲什麼?!爲什麼?!”
不等玄寂回答,他分外委屈道:“這不是太阿的符咒嗎?!爲什麼託付給你不給我!?爲什麼?!”
玄寂臉上難得露出一絲笑來:“爲什麼?大抵是因爲我酒後不會亂言罷。”
“……”
山河君訥訥地閉上嘴,心底還是有些不情願:“那不叫亂言,那叫酒後吐真言!況且,我哪有次次如此,分明十次裡就只有九次做了點糊塗事兒罷了!”
玄寂一個眼風掃了過去:“譬如說,醉倒在凌霄寶殿前?”
山河君撇了撇嘴,小聲道:“那就只有一次……”
玄寂又是一個眼風:“譬如說,爬上嵯峨殿揭瓦?!”
山河君聲音越發低了下去並企圖岔開話題:“……過去的事休要再提,你怎麼現在才把這張符咒拿出來,他給你用來作甚?”
“你隨我來。”
玄寂與山河君一同走到百里門前,還沒推門,便覺一股寒氣撲面而來,山河君退後半步,蹙眉:“怎麼回事?”問的是玄寂,看的卻是那被冰棱錐刺密密麻麻遮蓋住的門板,“他在裡頭鬧騰啥?”
玄寂從善如流道:“你自己進去看。”
語未落,大門轟然敞開,一道銀光如疾電般蛇形而出直逼二人門面而來,緊接着一道影子如鬼魅般穿梭而出,瑩白骨杖在他指尖翻轉之際放着森寒而又陰邃的冷光,倒映出一雙內斂殺氣的鳳眸和飛揚四散的銀髮。
二人分別錯開,玄寂彈指甩出一道法光破牆而入,隨後聽到山河君大聲叫道:“阿寂你輕點,敢情不是你家啊!!”
然而玄衣的仙人並未在意他的話,轉身便與百里纏鬥起來。
山河君先是惋惜了一陣牆,隨即趴在牆角觀看戰況,他見百里連骨杖都祭了出來,心裡暗叫不好,可見他雖恢復了功力,可神智已有半數被魔氣所吞沒,連忙大叫道:“阿寂,別傷他,把他弄暈!”
玄寂背身而立,微頷首,隨即掠身而起,在半空拋下無數淅淅瀝瀝如金粉狀的顆粒下來。
曼陀羅花粉……山河君忙不迭地摒氣,探頭見百里仍一動不動地站在地上,連忙對玄寂喊道:“你拋的劑量連一頭神獸都迷得暈,怎麼他一點動靜也無?!”
玄寂瞥了他一眼,開始倒數計時:“十、九、八、七——”數到五的時候,百里轟然倒地。
山河君從牆角跳了出來,走到百里面前確定他暈死過去,這才拉起他一隻胳膊,對玄寂道:“來來來,幫我把他擡到牀上去。”
一番折騰,兩人望着躺在牀上面容酷似太阿的百里,皆是一陣動容。
“這咒,該怎麼用?”
玄寂挑了挑眉,拂開覆蓋在百里面上的頭髮,掌心攤開,肩頭鳳凰倏然變回符咒安靜地躺在他手中,他道:“就這麼用。”
金色的符咒被猛然按壓在百里蒼白的額頭上。
霎時間,原本纏縛在他全身的青黑色咒文如同乾涸地表般迅速皸裂開來,隨之而來,是濃稠烏黑的魔氣不間斷地從中涌現,眼看便要覆蓋百里全身。這時,符咒忽然迸發出刺目的金光,金光不斷吸食吞噬着黑氣,更像是四散流淌的涓流一遍又一遍地填補他身上的縫隙,漸漸地,百里的臉色由青白慢慢浮現一絲血色,而身上的黑紋則漸漸消退下去,渾身籠罩在一片半朦朧的金光裡頭,平靜而安詳。
山河君望着幾乎消耗殆盡的符咒,久久無語,直到玄寂推了他一把後纔回過神來:“原、原來太阿早就算到這一切了?!”
玄寂搖頭:“我不清楚,這張咒他許多年前便交給了我。”直至昨日,他才意識到,或許可以試一試這張符,想不到,死馬當作活馬醫,竟成功了……
山河君聞言抓狂地揉了揉頭髮:“那你早說啊!早知如此我便不用將白姬送到太阿那裡去了!”
玄寂瞥了他一眼,語氣沒有絲毫愧疚:“抱歉,我沒想那麼多。”
“抱歉什麼抱歉,白姬去了還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來,太阿那個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萬一心情好把她留個十天半個月的,百里醒過來老子拿什麼去給他交差啊!!!”
玄寂漆黑的眼瞳裡映出山河君出離憤怒的咆哮,微妙地帶起一絲淺淺的笑意,如風吹湖面,轉瞬即逝。
“這個話,你自己去對他說。”
山河君僵直身子,感覺有一束目光如有實質般打在自己的背上。
該不會是——
他遲疑地回過頭,看見百里正坐起身來,手支着額角,鳳眸從混沌轉爲清明,凜凜的目光直射而來,脣畔卻露出和善可親的笑容,一寸寸放大,看得他渾身發毛。
“呀,百里君你醒啦!”
百里掏了掏耳朵,慢條斯理地問道:“神君,我方纔是不是錯過什麼了?依稀好像聽到您提到,白姬?”
……
仍舊回到波光粼粼的湖心亭中。
白姬深吸了口氣,露出一個淺淺的微笑,然脣畔上那排淺淺的牙印泄露了她方纔內心裡的彷徨和無措。
她直視太阿,頷首承認:“他確是我珍之愛之的人,正因如此,所以我不能看着他眼睜睜地死去。不論如何,付出怎樣的代價,只要可以救活他,我在所不辭。”
太阿筆直的脣線如冰雪融化般攜起一絲輕柔的弧度。
“但是——”白姬話鋒一轉,令他略略眯起漂亮的鳳眼,像是很好奇她會說什麼話,下意識地問道:“但是什麼?”
“我並不認爲上神的話全部都是對的,一個人的思念,是不會因爲記憶的消退而隨之磨滅的,它根植於骨髓、血液、靈魂之中,是生命存在的印記,是潛移默化間習以爲常的本能。而執念過深的人也並非執迷不悟,他們只是內心太過柔軟罷了。”儘管外表豎起多麼堅厚的圍牆將人拒之門外,內心卻仍舊渴望着太陽,這是她所認識的百里。
“就算日後他不記得我也沒所謂,不記得我們曾經發生的一切也沒所謂,我相信,他的手一定會在我最爲難的時刻伸來,替我撐起一面保護傘,這是他對我的承諾,我相信。”
太阿莞爾一笑:“如你所願。”
他手掌一翻,掌心赫然出現一個小巧精緻的酒壺,瓷白的壺身上點綴着朵朵墨梅,乍眼望去,清貴優雅。那酒香聞着起初只覺淺淺幽幽,可後勁綿長,讓人有種昏昏欲睡的錯覺。
“這壺酒名爲黃粱一夢,只要喝下它便可忘盡前塵往事。”
他兩指攥着壺口,目光朝白姬看去。
“你、想要嗎?”
白姬順勢看向酒壺,只覺得心咚咚直跳起來,解憂解憂唯有杜康,她沒想到這世上還真有讓人喝了便忘記前塵舊事的酒……那麼,她是拿還是不拿呢?
等到白姬回過神來時,自己已經揣着酒瓶在嵯峨殿漫無目的地徘徊了許久。
她離開時太阿並無異議,一如先前那般坐在亭子裡,悠閒品茶,目光倒映出這一片湖光水色,爛漫桃林。
白姬從袖中取出山河君事先給她準備好的救命符,火石一擦碰撞出火花,她捏着符咒正要點燃,忽地斜旁裡吹來一陣風,一下便將火熄滅了。
接下來無論她怎麼摩擦火石都冒不出半點火星來。
白姬嘆了口氣:“屋漏偏逢連夜雨……”感覺前方濃霧瀰漫,怪陰氣深沉的模樣。
白姬步伐微滯,要不然還是先回湖心亭?!
正猶豫着,鋪天蓋地的謎霧已經將她整個人完全覆蓋了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