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姬不理他語氣中的嘲諷,只是近乎呆滯地看着前方四目相對的兩人,直至許久,一道涼風打河岸經過,花葉搖擺時驟然發出的響聲拉回了她飄離的思緒。
回過神,少女阿潯已經將百里推開,她故作鎮定地打量站在面前的男子,只見他收回了手,兩腿交叉,兩手抱臂居高臨下地看她,青衫軒昂,清雋倜儻。眉若刀裁斜飛入鬢,英氣逼人,他正垂頭打量自己,鳳眸半垂,眼尾微勾,陽光下,眼瞳裡好似琉璃,淡淡,輕若無物,又暗藏神秘。
少女阿潯愣了一愣,隨後眼露警惕,後退半步,手握在腰際,朝百里問道:“你是誰?!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百里不作回答,先是悠悠掃了四周一圈,然後才漫不經心地道:“在下迷了路,還望姑娘告知我此處何地,如何出去?”
話雖如此,然舉止悠閒自若,倒像是來此處散心的旅人,絲毫看不出有半點迷路急躁的情緒。阿潯乍一打量,除了發現此人皮相生得過於俊美之外,竟探不到他任何底細,至於他如何能突破村外結界來到這裡,她凝神片刻,蹙眉:“你是從哪兒來的?擅闖我族是何居心?”
“居心?”百里挑了挑眉,看着眼前這個矮他不止一個頭的少女說道:“姑娘此言差矣,初來貴地,滿腹疑慮的應是在下才對。”
阿潯這才注意到他的髮梢正往下不斷地滴水,連衣裳也是溼漉漉的,半乾不幹地貼在身上,她仔細一瞧,不得了,那青衫上好大一片暗色血跡!“你——”她剛要拿起別在腰際的號角來聯繫族人,豈料他動作更快,一個彈指,便從她手中奪了過來。
“遇到身處困境的人非但不施予援手,反而還通風報信落井下石,姑娘,這樣做可不對。”百里勾脣一笑,頗有幾分邪氣,小巧晶瑩的號角被他往高處一拋,再度抓回掌心。
阿潯眉頭一擰,絲毫不屈服於惡勢力,手向前一伸,道:“還回來!”
百里不依:“我又不傻,還給你,你豈不是要通知族人來抓我了?”
“是又如何?反正你一看便知不是什麼好人!”她急了,兩頰緋紅,頭上兩枚晶瑩的小角頓時長了幾寸,倔強而張揚。
百里笑了,反問道:“就算我不懷好意,請問你們這裡有什麼值得我偷或者搶的重要寶物麼?”語落,視線環顧四周,一臉高深莫測。
阿潯被他嗆得一哽,接不上話。
白姬遠遠望着,眸中不由自主染上無奈的笑意,想她死後再次遇見百里時,也受到了這般待遇,看上去溫溫雅雅的一個人卻偏生伶牙俐齒,舌燦蓮花,隨口一句話都能噎得人半天喘不過氣來。
百里看阿潯頭上那對肉突突的小角很是有趣,下意識地伸手去摸,卻被她靈活地一避,對上少女羞中帶怒的眼神,他聲音裡也不由得染上幾分戲謔的笑意。
“敢問姑娘芳名——”
她無情打斷:“幹你什麼事?!”眼珠骨碌一轉,折身向後跑,跑出去大概十幾步,正準備大吼一聲吸引族人的注意力,忽然聽道他低聲問道:“姑娘,可否贈在下一些傷藥?”
傷藥?
阿潯愣了愣,喊到嘴邊的話吞了回去。
折身回望,他立在太陽底下,遍體鱗傷,有些地方已結成了血痂,在原本青色的衣衫上形成大片暗黑色污漬。而他神情平淡,眼露桀驁,如同傷重卻仍不肯低下頭顱的猛獸,雖敗猶榮。她心驀地一軟,不由自主地妥協了。
“好吧,但你保證你只能站在這裡,哪也不許去。”
他笑了,瞳仁裡映出她烏黑善良的雙眼:“我保證。”
真相就如同結了瘡疤的傷口,你明知道扒開來看或許會感染引發潰爛發膿,卻還是會忍不住伸出手,一次又一次地,毫無顧忌地傷害自己。
白姬目睹眼前這一幕,柔腸寸斷,此刻,她心底忽地響起一個清晰的聲音:世界上最殘忍的事,莫過於故事已拉開帷幕,而你上演至中途,才驚覺自己原來只是一個可有可無的配角罷了。
蛟族曾是水中大族,地位僅屈居於龍族,後因領地紛爭,蛟族逐漸遷往江河,割據一方。蛟族人對水源格外慎重,故而棲息地大都選擇在泉眼附近,保證有豐沛的活水資源供族人生活。長此以往,形成對水的天然崇拜,每逢春夏輪轉之際,大祭司總會率領族人舉行水之祭典。
祭典前後要耗費三日,而準備更是早在一個月前便開始,好在族長的青壯年都被拉去砍伐祭典中所需的神輦,其餘人則跟去看了熱鬧,居然無人發現百里這個外族人的闖入。
此事,阿潯並未向上通報,儘管自小被灌輸了很多關於外族人的威脅和偏見,然她從百里身上並未感覺到任何惡意。他三不五時地出現,有時帶給她一些族裡看不見的新奇玩意兒,有時則是滿身的傷痕,阿潯每次爲他上藥,眉頭總是揪了又揪。
“你能不能不要老是把自己弄得傷痕累累!”她頓了頓,於百里看不見處是一張緊張且擔憂的面孔,卻口是心非:“這樣我傷藥都要用完了。”
說着,細長的指尖蘸了一點藥膏往他手臂上抹,她仔細塗着,眼睛卻不敢落在實處,便是偶爾掃到他皮開肉綻的地方,也是快速移開了眼,覺着觸目驚心。
傷得這樣重,肯定很疼吧?
她擡眸望百里,蹙眉問道:“是誰把你傷成這樣?你都不還手嗎?”這一次兩次還行,三天兩頭都成家常便飯了,可憐她成了這廝的專用醫師,每次下手都得做好心理準備。
百里若無其事地掃了一眼傷口,這次傷得比較嚴重,整條手臂都不能擡起來。他隨意將袖子擼了下來,瞥了眼跟前眉心揪成一團的阿潯,心裡隱隱覺得好笑。
傻姑娘,作甚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
他漫不經心道:“還了啊!”
她一時有些沒反應過來:“還什麼了啊?”
百里瞥她一眼,慢條斯理地說道:“那些傷我的人,全被我殺掉了。”所以這傷並非受人欺凌而留下的,只是動手時難以避免罷了。
“全殺了?”明知這個問題很愚蠢,她還是問了:“爲什麼要殺人?有什麼矛盾好好商量不行麼?”大祭司說,只有神智未開的野獸和殺人如麻的妖魔纔會罔顧六界綱常肆意妄爲,殺人泄憤……
可是此刻,她望着百里安靜的半張側臉,鼻若峰巒,下頷線精煉優美,微風輕撫他鬢邊一縷長髮,露出白皙,形狀姣好的耳廓,他耳垂生得圓潤飽滿,大祭司說過這樣的人福澤圓滿,是極好的命格。
怎麼看,都不像是壞人吶。
她嘆了口氣,又聽到他說:“我不殺他們,他們就得殺我,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不過如此罷了。”
她一時無語,只是埋下頭認命地替他上藥,嘴裡叨唸道:“總之,下次再帶傷來,我可不給你擦!”
神仙長壽,於漫長而寂寥的生命不知要經逢幾度春秋,一年又過,轉眼又到了年關守歲之時。
慣例是從除夕夜晚上守歲到天明,從這一點上,蛟族習俗倒與凡間無異。這一天,族中不分男女老少,大夥全部聚集在祭司的瀝水殿中,年長的圍坐着吃茶打牌,年輕的則在院子裡嬉戲玩耍,到了子夜時,則撿着煙花炮竹上岸田空地上放着玩,與往年一樣,並無不同。
阿潯坐在廊子裡一邊喝茶,一邊打着葉子牌,興致有些懨懨,旁人叫她出牌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連輸了幾把,她將牌扔在桌上,喊了一聲不玩了,起身朝外走去。
月色照耀通往湖邊的小徑,如同鋪上一層淺淺的銀霜,身後傳來族人的嬉戲笑語,到處張燈結綵,屋外貼着春聯橫幅,一片團團圓圓的熱鬧景象。
她快步向前,遙遙走到湖邊時,看見一道人影安靜地豎立在那裡,聽到聲響轉過頭,月光如水,是百里靜靜地立在田埂上,似乎並不意外她的突然出現,臉上只是流露出恬淡從容的笑來。
倒是阿潯先開的口,她仔仔細細將他全身上下打量一遍,沒發現有什麼傷口,適才舒了口氣,神情鬆弛下來。
“你怎麼來了?”
百里不說話,只是靜靜看她。襯着喜氣,她今天穿着一身兒水紅色的衣裙,外面披着件同色系的小襖,烏黑如墨的長髮分兩股在頭上盤了個小髻,用紅綢綁着,跟門上貼的年畫娃娃似的,漂亮精緻又喜慶。
月色襯得他的眼格外深沉,若湖光般幽藍。
見他望着自己不說話,阿潯有些尷尬,裝作低頭找東西,好不容易從隨身的荷包裡摸出幾塊點心,她遞給百里:“吃飯了麼,這個是我自己做的,味道還成,你嚐嚐?”
百里接過,輕輕咬了一口。阿潯看着他,黑眼珠亮晶晶的,“好吃麼?”
他蹙了蹙眉頭,實話實說道:“味道一般。”
糖放得太多,太甜了。
“你不喜歡吃甜的?”她掰開他掌心,指着其中一塊道:“這塊是鹹的,我嘗過,味道比甜得要好。”
百里看了她一眼,慢條斯理地撥開外面的紙,那是一塊指頭大小的油酥,聞起來倒是挺香,他兩指捻起放入嘴中,恩,勉強也算是入口即化。
身邊傳來窸窣聲響,轉頭,阿潯拈着裙襬坐在了岸田上。
“今天是除夕啊——”她兩手托腮擱在膝蓋上,雙眼望着寂靜的湖面。滿月倒影在水中,細粒小雪落在上面,月的影子破碎成了一片又一片。
“恩。”百里低聲應道。兩人並肩坐在河堤上,聽見砰的一聲,好幾束絢爛的煙火同時在天空中綻放。
“你不回家麼?”
百里斂眸,目光裡盡是岸邊燈火瑩瑩,寧靜祥和的村莊,又想起他所棲身的那片虛無之地,荒原四周遊走着惡獸,幽魂和天界流放下來的墮落神明,那裡——根本就不能算作爲家吧。
他平靜道:“我沒地方可去。”
“那你的朋友呢?”
“朋友?”他眼中浮現一絲恍然:“很少,一個吧。”自己也是走到湖邊,纔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她的臉,回過神,人便已經在這了。
“這個——”他張開緊握的掌心:“送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