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冬見到路德大叔時,他還坐在原地,夕陽緩緩落山,灑下一地金輝。路德大叔拍拍身邊的位置,讓樊冬坐下。也不管樊冬願不願意聽,他開始傾訴:“我和費奇相識,也是在這樣一個黃昏。那時費奇已經很強,但是因爲身世的原因總是被人刁難,我實在看不過去了,上去和他一起幹架。費奇那個人,從那時起就已經嘴毒得要命,他連一句道謝都沒有,硬梆梆地說‘多管閒事’。”
樊冬安靜地當傾聽者。
路德大叔說:“我一直以爲他很討厭我,後來,他從最危險的地方把我救了回來。他說,當年我幫過他,現在他幫回來,誰也不欠誰。你說怎麼會不欠呢,是我拖累了他,本來他可以成爲最年輕的十階強者,卻不得不養了這麼多年的傷。”他垂着頭,“是失望了吧,是對我太失望了吧,所以才一個人離開。我早上不應該那樣和他說話……”
樊冬說:“你確實很讓人失望。”
路德大叔霍然擡起頭,看向面色冷靜的樊冬。
樊冬說:“到了這個時候,你還不知道費奇先生失望的是什麼——還不知道費奇先生在意的不是你怎麼和他說話,費奇先生當然會離開。”
路德大叔愣住。
費奇在意的是什麼?這些年來,費奇看他的目光就像在看一條狗,一條卑微的狗,可回頭一看,他這些年來的表現,確實像狗。要不是爲了樊冬的事,他可能永遠不會再去找費奇,永遠不敢再出現在費奇面前。他無法提升實力,他身體臃腫,他飽受嘲笑,他像只喪家犬一樣,只能靠課堂上的自我調侃逗笑自己。
他已經多長時間沒有擡起頭看人了?他是隻鬥敗的公牛,耷拉着腦袋,疏遠了親朋好友,默默地守在這封閉的皇家學院,像小丑似的活着。
費奇失望的,應該是這個纔對。
樊冬說:“費奇先生叫我轉告您,雖然他已經四十歲,但是他還能夠拿起劍。”
路德大叔渾身一顫。過去的種種浮現在眼前,最開始的時候,費奇並沒有棄他而去,費奇說:“你的劍呢?你的劍去哪裡了?”他喝得爛醉如泥,不耐煩地推開費奇:“什麼劍,什麼劍!有屁用!有屁用!我還要劍來做什麼?”
費奇轉身離開,再也沒出現在他面前。
他酒醒後,也不敢再出現在費奇面前。
那個時候,費奇問的也許是他心裡的劍吧。
路德大叔握緊手裡的劍。直到身體變得不再臃腫,直到體內的餘毒統統被清除,他纔敢重新拿起他。這麼膽小、這麼怯弱、這麼無能的他,有什麼資格怨恨他的劍背棄了他?
路德大叔說:“殿下,我要去找費奇。”
樊冬笑着點點頭。
路德大叔說:“但是,我不放心。”
樊冬擡眸望向一臉認真的路德大叔。
路德大叔說:“殿下,我不放心您。殿下,我不放心您一個人,夫人——王后把您交給我,我不能留下您一個人。”他目光中有着難掩的哀慟,“王后她不放心您,她最不放心您,她悄悄把我找過去,拜託我務必要照顧好您。”
樊冬微微愕然。他說:“那時候,我纔剛出生吧?”文森總不可能從那時起就對自己剛出生的弟弟心存防備!
路德大叔說:“您還沒出生的時候王后的母親曾經作出預言,您,未來將會成爲帝國的君王。”他面色沉沉,“王后沒有告訴任何人,她見識過帝國的王位爭奪,不希望您捲入其中,所以託付我守在您的身邊。這件事,連國王陛下都不知道,王后她希望您快快活活地長大——她知道自己活不長久,害怕國王陛下因爲這些事而不喜歡您。國王陛下以前最痛恨的就是先王對雅各親王的偏愛,那種偏愛導致了一場致命的內亂,要不是國王陛下趕回來解決亂局,萊恩帝國早就四分五裂了……”
所以,國王陛下寵他疼他,卻從來不給他爭權的機會。
在今天之前,樊冬一直覺得只要救回國王陛下就可以高枕無憂。
沒想到那只是一個美麗的夢。
是夢,就該及時清醒。
看起來很好很好的,未必是真的很好很好。就算真的很好很好,也未必永遠都很好很好。
樊冬說:“路德叔叔,您不用擔心我。您要是一直守在這裡,寸步不離地守在我身邊,怎麼可能保護得了我?”他朝路德大叔微微地一笑,毫不客氣地打擊,“你現在太弱了。”
路德大叔一滯。
樊冬說:“我現在在學院,不會遇到什麼危險的。兩年之後我們要外出歷練,那纔是真正需要您的時候,”他注視着神色動搖的路德大叔,含笑問道,“到時路德叔叔您一定會回來幫我的吧?”
路德大叔說:“當然會!”等他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竟然被樊冬繞了進去。
路德大叔一臉複雜地看着眼前的少年,恍惚間彷彿看見了當初那位睿智的王后殿下。如果樊冬還像前幾年那樣懵懵懂懂,什麼都不想,那他肯定不放心離開。可是,看到樊冬一下子成熟起來,他又感到非常痛心。
自己還是沒能完成王后殿下的囑託,他們的小殿下還是要面對來自兄長的惡意,還是要面對來自國王陛下的防備。本來他不該把這些事說出來的,可要是一直瞞下去,樊冬會更加被動。
路德大叔不得不把話攤開來說:“殿下,您一定要小心文森殿下。他,大概聽到了王后殿下的話,知道當初的預言。”
這是路德大叔這幾年來一直在猜測的事,隨着樊冬越來越聲名狼藉,他不得不正視起這些年來發現的種種蛛絲馬跡。分析過後他得出一個可怕的結論:在科林還很小的時候,文森就已經開始針對他!
路德大叔一直在猶豫着要不要告訴樊冬,畢竟他們三兄弟的感情一直很好。
路德大叔凝視着樊冬沉靜的側臉。
他沒有在上面發現半點吃驚或難過。
路德大叔喊:“殿下……”
樊冬安靜許久,才輕輕地說:“我知道啊。”
他知道啊。
在剛來到這個世界時,他挺高興自己有疼愛自己的父親,有兄友弟恭的兄弟,所以他也試着接納他們。在騎上不受控制的翼馬時,他還是嘗試着要信任文森。
結果翼馬失控,他在空中下不去了。
一直到今天之前,他還是嘗試着把科林·萊恩的結局拋諸腦後,相信國王陛下會是自己最大的靠山。
結果,事實卻不可能那麼美好。
回頭一看,科林·萊恩的結局並不是偶然,而是早已註定的。如果黛娜夫人沒有醒來,霍伯格公爵沒有走出喪子之痛,愛德華沒有找回半點記憶,那麼,科林·萊恩必死無疑。
因爲,他的父親和兄長都不想看到成長起來的科林·萊恩。
他只有像他母親期望的那樣,快快活活地活着,傻乎乎地什麼都不懂,才能是他們疼愛的兒子和弟弟。
偏偏科林·萊恩愛着愛德華,他一心想要找回曾經的愛德華——他始終沒想明白,那個時候的愛德華永遠不會是他的愛德華了。要是他能再次和愛德華在一起,無疑會成爲最有實權的王子——成爲最有可能登上王座的王子。
所以,他們都不會讓愛德華找回記憶。
他們都不會讓科林·萊恩再次和愛德華在一起。
這就是王室,感情永遠排在王權之後。
不管是親情、友情還是愛情。
即使是曾經位於強者巔峰的國王陛下,也無法倖免。因爲他已經失去了曾經引以爲傲的實力,只能耗盡心思辛苦經營搖搖欲墜的帝國。當年那個元氣大傷的帝國讓他心有餘悸,他不願意帝國再經歷任何動亂。
畢竟,帝國還有強敵在外。
他知道啊,他都知道。
樊冬說:“我知道的,路德叔叔,您不用擔心。”
路德大叔看着樊冬稚氣未脫的臉龐,咬了咬牙,拿起劍說:“殿下,我走了!”說完他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
道別的話再說下去,可能就走不了了。
樊冬站在原地看了一會兒,回到弓箭學院後山的校場上,開始在校場上拔腿奔跑。真的是拔,每一步都像被什麼東西拉住了雙腳,前進一步都非常困難。夏天夜裡的風涼涼的,吹拂着樊冬微微泛着紅暈的臉頰。呼吸變得沉重,腳步比呼吸更沉。
人活在世上,大概也是這麼艱難吧?
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
爲什麼爲了那一點點的利益,爲了那一點點的權力,就要爾虞我詐,就要處處算計,就要兄弟反目,就要父不父子不子兄不兄弟不弟——這個世界上,難道沒有比利益和權力更重要的東西嗎?
不相信,不相信,他不相信。
少年在漆黑的夜空底下繞了校場邁出一步又一步。
高高瘦瘦的雅各親王在頂樓看了一整夜。
天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
雅各親王的頭髮和肩膀都被打溼了。他安安靜靜地看着校場上的少年,紋絲不動地定在原地。
濃濃的悲傷彷彿從天幕籠罩而下。
不知道過了多久,天邊泛起了魚肚白,金色的朝陽爬上了後山,驅散了天上的烏雲。
雨停了。
堅持了一整晚的少年終於再次跑到原點。
他如釋重負,站在原地微微地笑了起來。
他的頭髮是溼的,衣服也是溼的,看起來卻並不狼狽。
他笑眯眯地擡起頭,遙遙地與頂樓那高瘦的男人對視。
他聲音歡快:“雅各叔叔,我早就發現你了。”
雅各親王身形微頓。
樊冬語氣非常快活:“雅各叔叔,我跑完三圈了。”
一瞬之間,彷彿有什麼東西活了過來。
雅各親王“嗯”地一聲,難得地誇了一句:“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