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四月二十二,晴。
唐家堡。
江湖多兇險,但是很公平,只要有才能的人,就能成名。
一個人只要能成名,就能得到他所想要的一切,他的生命就會完全改變,變得絢爛輝煌,多彩多姿,只可惜他們的生命卻往往短暫如流星。
因爲他們是江湖人。
江湖人的生命,本就是沒有根的,正如風中的落葉,水上的浮萍。
三百年來,江湖中也不知有多少英雄興起,多少英雄沒落。
其中當然也有些人的生命是永遠存在的,這也許是因爲他們的精神不死,雖死猶生,也許是因爲他們自己雖然已死了,可是他們的後代子孫卻在江湖中形成了一股別人無法動搖的力量,他們的聲名,也因此而不朽。
三百年來,能夠在江湖中始終屹立不倒的力量,除了少林、武當、崑崙、點蒼、崆峒,這些歷史輝煌悠久的門派外,還有些聲勢顯赫的武林世家。
這些武林世家,有些雖然是因爲他們的先人爲了江湖道義而犧牲,才換來別人對他們的尊敬,大多卻還是因爲他們本身有某種特殊的才能和武功,才能夠存在。
這其中有以醫術傳世的京城“張簡齋”,有水性精純的“天魚塘”,有歷史悠久、富可敵國的“南宮世家”,有以刀法成名的“五虎彭家”,也有以火器著稱的“霹靂堂”。
在所有的武林世家中,力量最龐大、聲名最顯赫的,無疑就是蜀中唐門了。
唐家的獨門暗器威震天下,至今還沒有第二種暗器能取代它的地位。
唐家的門人子弟,只要是在江湖中走動的,都是一時的俊傑。
在渝城外,山麓下的唐家堡,經過這麼多年的不斷整修擴建,已由簡單的幾排平房,發展成個小小的城市了。
在這裡,從衣食住行,到休閒娛樂,甚至包括死喪婚嫁,每一樣東西,都不必外求,每一樣東西準備之充足,都令人吃驚。事實上,蜀中一帶最考究的酒樓,最時新的綢緞莊,花色最齊全的脂粉鋪,就全都在唐家堡裡。
唐家的門人子弟全都有一技之長,以自己的才能賺錢,再花到這些店鋪裡去。
所有的人力、物力、財力,全都僅限於在這個地區內流通。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唐家堡自然愈來愈繁榮,愈來愈壯大。
無忌終於到了唐家堡。
奇怪的是,他心裡並沒有覺得特別激動,特別緊張。
世上本就有種天生就適合冒險的人,平時也許會爲了一點小事而緊張焦躁,可是到了真正危險的時候,反而會變得非常冷靜。
無忌就是這種人。
02
晴朗的天氣,青蔥的山嶺,一層層魚鱗般的屋脊上,排着暗綠色的瓦,從山麓下道路的盡頭處,一直伸展到半山。
從無忌站着的地方看過去,無論誰都不可能不被這景象感動。
它給人的感覺不僅是壯觀,而且莊嚴、雄偉、沉厚、紮實,就像是個神話中的巨人,永遠不會被擊倒。
無論誰想要來摧毀這一片基業,都無異癡人說夢,緣木求魚。
唐缺道:“這就是唐家堡。”
他的口氣中充滿了炫耀和驕傲:“你看這地方怎麼樣?”
無忌嘆了口氣:“真是了不起。”
這是他的真心話。
只不過他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心裡還有種說不出的恐懼。
他雖然一直沒有低估過敵人,但敵人的壯大,還是遠遠超出他想象之外。
他不能不爲大風堂擔心,如果沒有奇蹟出現,要擊敗這麼樣一個對手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奇蹟卻是很少出現的。
道路的盡頭處,就是唐家堡的大門,新刷的油漆還沒有乾透。
唐缺道:“每年端午節以前,我們都要把這扇大門重漆一次。”
無忌道:“爲什麼?”
唐缺道:“因爲端午節也是我們老祖宗的壽誕,老年人喜歡熱鬧,每年到了那一天,我們都要特別爲她老人家祝壽,大家也趁這機會開開心。”
無忌可以想象得到,那一天一定是個狂歡熱鬧的日子。
在這麼開心的日子裡,每個人都一定會放鬆自己,儘量享受,煙火、戲曲、酒,都是絕對免不了的。
有了這三樣東西,就一定會有疏忽,他們的疏忽,就是無忌的機會。
唐缺道:“現在離端午已不到半個月,你想不想留下來湊湊熱鬧?”
無忌笑道:“好極了!”
大門是敞開着的,看不到一點劍拔弩張,戒備森嚴的樣子。
走進大門,就是條用青石板鋪成的街道,整齊、乾淨,每塊青石板都洗得像鏡子一樣發亮。
街道兩旁,有各式各樣的店鋪,門面光鮮,貨物齊全。
唐缺微笑道:“別人都以爲唐家堡是個龍潭虎穴,其實我們歡迎別人到這裡來,任何人都可來,任何人我們都歡迎。”
無忌道:“真的?”
唐缺眯着眼笑道:“你應該看得出,這裡是個很容易花錢的地方,有人到這裡來花錢,我們纔有錢賺,能夠賺錢的事,總是人人都歡迎的。”
無忌道:“如果他們除了來花錢之外,還想做些別的事呢?”
唐缺道:“那就得看他想做的是什麼事了。”
無忌道:“如果是來找麻煩的?”
唐缺道:“我們這裡也有棺材鋪,不但賣得很便宜,有時甚至免費奉送。”
他又笑道:“可是除了棺材外,這裡每家店鋪裡東西賣得都不便宜,有時候連我都會被他們狠狠敲一記竹槓。”
無忌看得出這一點,每家店鋪裡的貨物
,都是精品。
店裡的夥計和掌櫃,一個個全都笑臉迎人,看見唐缺走過來,遠遠地就招呼,顯得說不出的熱鬧,說不出的高興。
無忌微笑道:“看起來這裡每個人好像都很喜歡你。”
唐缺嘆了口氣,道:“你錯了。”
他故意壓低聲音:“他們不是喜歡我的人,是喜歡我荷包裡的銀子,如果你想要一個人把荷包裡的銀子拿出來給你,你就一定要裝出很喜歡他的樣子。”
無忌笑了,兩旁店鋪的人也大笑,他說話的聲音剛好能讓他們聽得到。
看來他的人緣實在好極了。
裝潢最考究、門面最漂亮的一家店鋪,是賣奇巧玩物和胭脂花粉的,氣派簡直比京城裡字號最老的“寶石齋”還大。
一排六開間的門面外,停着兩頂軟轎,一個青衣小帽,長得非常俊的年輕後生,用一口極漂亮的官話向唐缺打招呼。
這裡好像很流行說官話,尤其是店鋪裡的夥計,說話更很少有川音,走在這條街道上,簡直就好像到了京城的大柵欄一樣。
唐缺看着那兩頂軟轎,道:“是不是三姑奶奶又來照顧你們的生意了?”
那俊俏後生賠笑道:“三姑奶奶總是不會忘記來照顧我們的,不像大倌你,一年也難得來照顧我們一回生意。”
唐缺笑道:“我又沒有要出嫁,買胭脂回去幹什麼?擦在屁股上?”
只聽店鋪裡一個人道:“外面是誰說話,這麼不乾淨?快去找個人來替他洗洗嘴。”
說話的聲音又嬌又脆,就好像新剝蓮蓬,生拗嫩藕。
唐缺伸了伸舌頭,苦笑道:“不得了,這下子我可惹着馬蜂窩了。”
這次他真的壓低了聲音,因爲他實在惹不起這位姑奶奶。
03
胭脂店鋪裡,已有兩個長裙及地,風姿綽約的婦人走了出來。
她們的身材都很高,很苗條,穿着極合身的百褶裙,走起路來婀娜生姿,卻又在嫵媚中帶着剛健,溫柔中帶着英氣。
走在前面的一個,年紀比較大些,頎長潔白,一張長長的清水鴨蛋臉,帶着幾粒輕俏的麻子,一雙鳳眼裡光芒流動,神采飛越。
唐缺看見她,居然也恭恭敬敬地彎腰招呼,賠着笑道:“姑奶奶,你好!”
這位姑奶奶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我還當是誰,原來是你,你幾時學會把胭脂擦在屁股上?”
她的人也像她的聲音一樣,爽脆利落,絕不肯讓人佔半分便宜。
另一個女人吃吃地笑道:“大倌要是真的把胭脂擦在……擦在那個地方,三斤胭脂恐怕都不夠。”
這個女人的笑聲如銀鈴,一雙眼睛也像是鈴鐺一樣,又圓又大。
但是她一大笑起來,這雙大眼睛就眯成了一條線,彎彎曲曲的線,絕對可以綁住任何一個男人的心。
在她們面前,唐缺又變得乖得很,不但乖,而且傻。
他一直在傻傻地笑,除了傻笑外,連一句話都說不出。
無忌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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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來沒有想到,唐家堡也有這麼可愛,這麼有趣的女人。
這個眼睛像鈴鐺的女人,年紀雖然比較小,也不怎麼太小,看起來卻像是小姑娘,人人看見都忍不住想要抱起來親親的小姑娘。
那位姑奶奶更可愛。
她雖然不能算太美,但是她爽脆,明朗,乾淨,就像是一個剛從樹枝上摘下來的梨。
而且她們都很懂得“適可而止”這句話,並沒有給唐缺難堪。
她們很快就上了轎子,轎子很快就擡走了。
唐缺總算鬆了口氣,卻還是在嘆氣,道:“你知不知道這位姑奶奶是誰?”
無忌道:“不知道。”
唐缺道:“她是我的剋星。”
無忌道:“你怕她?”
唐缺道:“不但我怕她,唐家堡裡不怕她的人大概還沒有幾個。”
無忌道:“她看起來好像不太可怕,你們爲什麼要怕她?”
唐缺道:“她是我們老祖宗最喜歡的一個人,年紀雖不大輩分卻大,算起來她還是我的姑姑,她天生喜歡管閒事,什麼事她都要管,什麼人她都看不順眼,如果有人惹了她,老祖宗就會生氣!”
他又嘆了口氣,苦笑道:“這麼樣一個人,你怕不怕?”
無忌道:“怕。”
唐缺道:“幸好,她總算就快要嫁人了。”
無忌道:“這麼樣一個可怕的人,有誰敢娶她?”
唐缺道:“本來是沒有人的,現在總算有了一個。”
無忌道:“誰?”
唐缺道:“我不能說。”
無忌道:“今天的天氣真不錯。”
唐缺道:“我們是在說那位姑奶奶嫁人的事,你爲什麼忽然說起天氣來?”
無忌道:“因爲那位姑奶奶嫁人的事,你已經不能說了。”
唐缺道:“你想不想知道?”
無忌道:“我想!”
唐缺道:“那麼你就應該逼我說出來的。”
無忌道:“我怎麼逼?”
唐缺道:“如果你警告我,我不說你就不交我這個朋友,我就說了。”
無忌道:“你不說我就不交你這個朋友。”
唐缺道:“我說。”
無忌道:“是誰敢娶她?”
唐缺道:“上官刃!”
上官刃,上官刃,上官刃!
無忌已經把這個名字刻在心上,用一把叫作“仇恨”的刀,一面刻,一面流淚,一面流血!
但是現在他聽到這名字,卻連一點反應都沒有,無論任何人都絕對看不出他和“上官刃”這個名字有一點關係。
唐缺道
:“你知不知道,上官刃這個人?”
無忌道:“我知道。”
唐缺道:“你真的知道?”
無忌道:“他是大風堂的三大巨頭之一,他殺了他最好的朋友趙簡,把趙簡的人頭送給了大風堂的對頭雷震天。”
他居然還笑了笑。“我雖然很少在江湖上走動,這種事我總聽人說過的。”
唐缺道:“你聽誰說的?”
無忌道:“唐玉就說過。”
唐缺嘆道:“我現在才知道,唐玉對你真不錯,居然連這種事也肯告訴你。”
無忌道:“我現在才知道,你對我真不錯,居然連這種事都肯告訴我。”
唐缺笑了。
無忌也笑了。
唐缺道:“你知不知道唐家堡除了她之外,還有位小姑奶奶?”
無忌道:“不知道。”
唐缺道:“這位小姑奶奶,也一樣地喜歡管閒事,也一樣是我的剋星。”
無忌道:“你爲什麼怕她?”
唐缺道:“因爲她是我的妹妹。”
哥哥怕妹妹並不奇怪,有很多做哥哥的人都很怕妹妹。
那當然並不是因爲妹妹真的可怕,而是因爲妹妹刁鑽調皮。
唐缺道:“幸好,我這位妹妹也嫁人了。”
無忌道:“嫁給了誰?”
唐缺道:“雷震天。”
“雷震天”是“大風堂”的死敵,雷震天是霹靂堂的主人。
上官刃與無忌間的仇恨更不共戴天。
現在無忌雖然還沒有看見他們,卻已在無意中看見了他們的妻子。
他居然還覺得她們很可愛。
她們對他的態度都很奇怪。
兩個人都盯着他看了幾眼,然後又彼此交換了一個很奇怪的眼色。
可是她們並沒有問唐缺這個人是誰,難道她們已經對他知道得很清楚?
臨走的時候,唐缺的妹妹彷彿還看着他笑了笑,那雙美麗的大眼睛又眯成了一條線,彎彎曲曲的一條線,彷彿想把他的心也綁住。
這麼樣一個女孩子,這麼樣一雙眼睛,雷震天卻已是個老人。
大風堂裡當然也有關於雷震天的資料,無忌記得他今年好像已有五十八九。
他娶到這麼樣一個妻子,不知是不是他的福氣。
無忌又想到了蜜姬。
他忽然想到了很多事,正想把這些事整理一個頭緒來,忽然聽到了一陣悅耳的鈴聲。
他擡起頭,就看到了一羣鴿子。
04
澄藍的天空,雪白的鴿子,耀眼的金鈴。
每隻鴿子都繫着金鈴,一大羣鴿子在藍天下飛來,飛上半山。
街道上立刻起了陣騷動,每個人都從店鋪裡奔出來,看着這羣鴿子歡呼。
“大少爺又勝了。”
每個人都在笑,唐缺也在笑,看起來卻好像沒有別人笑得那麼愉快。
無忌已經注意到這一點,立刻問道:“這位大少爺,是哪一家的大少爺?”
唐缺道:“當然是唐家的大少爺,唐傲。”
無忌道:“他是大少爺,你呢?”
唐缺道:“我是大倌。”
無忌道:“你們是親兄弟?”
唐缺道:“嗯。”
無忌道:“你們兩個究竟是誰大?”
唐缺道:“不知道?”
無忌道:“怎麼會連你都不知道?”
唐缺道:“因爲我母親說,是我先生出來的,他母親卻說,是他先生出來的,究竟是誰先生出來的,誰都不知道,可是誰也不願做老二,所以我們唐家就有一位大少爺,一位大倌。”
他眯着眼笑道:“如果你父親也有好幾位夫人,你就會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了。”
他的笑眼中彷彿有一根針。
無忌沒有再問。
他已看出了他們兄弟之間的矛盾和裂痕,他已經覺得很滿意。
唐缺道:“鴿子飛回來,就表示這一戰他又勝了,連勝四戰,擊敗了四位名滿江湖的劍客,實在是可喜可賀。”
無忌道:“四位名滿江湖的劍客?是哪四位?”
唐缺淡淡道:“反正都是劍法極高,名頭極響的人,否則也不配讓唐家的大少爺出手。”
無忌道:“他和這四個人有仇?”
唐缺道:“沒有。”
無忌道:“他爲什麼要去找他們?”
唐缺道:“因爲他要讓別人知道,唐家的子弟,並不一定要靠暗器取勝。”
無忌道:“他是用什麼取勝的?”
唐缺道:“用劍。”
他淡淡地接着道:“只有用劍法擊敗以劍成名的高手,才能顯得出唐家大少爺的本事。”
無忌道:“他的劍法極高?”
唐缺笑了笑,道:“你也是用劍的,等他回來,很可能也要找你比一比劍,那時你就知道他的劍法怎麼樣了。”
無忌也笑了笑,道:“看來我最好還是永遠不知道。”
鴿子剛飛走,唐缺那英俊的朋友小寶就來了。
他已經先回到唐家堡,顯然是押着唐玉和蜜姬那口棺材回來的。
他大步走過來,顯得既興奮,又愉快,遠遠地就大聲道:“可喜可賀,這實在是可喜可賀。”
唐缺用眼角瞟着他,道:“唐家的大少爺戰勝了,跟你有什麼關係。”
小寶道:“沒有關係。”
唐缺冷冷道:“那你高興什麼?”
小寶道:“我是在替唐家的三少爺高興。”
唐家的三少爺就是唐玉。
小寶道:“他的傷已經被老祖宗治好了,已經能起來喝人蔘湯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