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壽爾康”是蜀中一家很有名的菜館,主人姓彭,不但是個很和氣很會照顧客人的生意人,也是個手藝非常好的廚師。
他的拿手菜是豆瓣活魚、醬爆肉、麻辣蹄筋、魚香茄子和魚香肉絲。
這些雖然都是很普通的家常菜,可是從他手裡燒出來,卻有化腐朽爲神奇的本事。
尤其是一尾豆瓣活魚,又燙,又嫩,又鮮,又辣;可下酒,可下飯,真是叫人百吃不厭,真有人不惜趕一兩個時辰的車,就爲的要吃他這道菜。
後來彭老闆生了兒子,娶了媳婦,又抱了孫子,算算自己的家當,連玄孫子、灰孫子都已經吃不完,所以就退休了。可是“壽爾康”的老招牌仍在,跟他學手藝的徒子徒孫們,就用他的招牌,到各地方去開店,店愈開愈多,每家店的生意都不壞。
這裡的“壽爾康”,卻還是最近纔開張的,掌廚的大師父,據說是彭老闆的親傳,一尾豆瓣活魚燒出來,也是又辣,又燙,又嫩,又鮮。
所以這家店開張雖然不到半個月,名氣就已經不小。
無忌也知道這地方。他第一天到這裡來的時候,就已在“壽爾康”吃晚飯。
除了一道非常名貴的豆瓣燒黃河鯉魚外,他還點了一樣麻辣四件、一樣魚脣烘蛋、一樣回鍋醬爆肉、一碗豌豆肚條湯。
他吃喝得滿意極了,卻被辣得滿頭大汗,他還給了七錢銀子小賬。
一個單獨來吃飯的客人,能夠給幾分錢銀子小賬已經算很大方的了。
所以他今天剛走進大門,堂口上的“幺師”就已經遠遠地彎下了腰。
幺師是四川話,幺師的意思,就是店小二、夥計、堂倌。
這裡的幺師,據說都是貨真價實,道道地地的四川人,雖然聽不見“格老子”“龜兒子”“先人闆闆”這類川人常常掛在嘴邊的土話,可是每個人頭上都纏着白布,正是標準川人的標誌。
川人頭上喜歡纏白布,據說是爲了紀念十月渡瀘的諸葛武侯。
七星燈滅,武侯去世,川人都頭纏白布,以示哀悼,以後居然相沿成習。
一入川境,只要看見頭上沒有纏着白布的人,一定是川人嘴裡的“下江人”,也就是“腳底下的人”,吃一頓三十文錢的飯,也得多付十文。
幸好這裡不是蜀境,今天也不是無忌請客。
所以他走進“壽爾康”大門的時候,臉上的表情愉快得很。
他心裡是不是真的愉快,就只有天知道了。
02
主人有兩位,賈六、廖八。客人只有無忌一個。
菜卻有一整桌,只看前面的四冷盤和四熱炒,就可以看出這是桌很名貴的菜。
酒是最好的瀘川大麴。
無忌微微一笑,道:“兩位真是太客氣了。”
賈六和廖八確實很客氣,對一個快要死了的人,客氣一點有什麼關係。
到這裡來之前,他們已經把這件事仔細討論了很久。
“那個人雖然來歷不明,行蹤詭異,可是他說的話,我倒很相信。”
“你相信他能對付趙無忌?”
“我有把握。”
“你看見過他的功夫?”賈六本來一直都抱着懷疑的態度。
“他不但功夫絕對沒問題,而且身上還好像帶着種邪氣。”
“什麼邪氣?”
“我也說不出,可是我每次靠近他的時候,總覺得心裡有點發毛,總覺得他身上好像藏着條毒蛇,隨時都會鑽出來咬人一樣。”
“他準備怎麼樣下手?”
“他不肯告訴我,只不過替我們在壽爾康樓上訂了個房間雅座。”
“爲什麼要選壽爾康?”
“他說話帶着川音,壽爾康是家川菜館子,我想他在那裡一定還有幫手。”
壽爾康堂口上的幺師一共有十個人,樓上五個,樓下五個。
賈六曾經仔細觀察過他們,發現其中有四個人的腳步,都很輕健,顯然是練家子。
等到他們坐定了之後,樓上的幺師又多了一個,正是他們的那位“朋友”。
“我們約定好五萬兩銀子先付三萬,事成後再付尾數。”
“你已經付給了他?”
“今天一早就付給了他。”
“帖子呢?”
“帖子也已經送給了那個姓趙的,還附了封短信。”
“誰寫的信?”
“我那大舅子。”
廖八的大舅
子雖然只不過是個監生,寫封信卻絕不成問題。
信上先對無忌表示歉疚和仰慕,希望無忌必要賞臉來吃頓飯,大家化敵爲友。
“你看他會不會來?”
“他一定會來。”
“爲什麼?”
“因爲他天生就是個膽大包天的人,對什麼事都不在乎。”
無忌當然來了。
他從不拒絕別人的邀請,不管誰的邀請都一樣。
“他們準備什麼時候下手?”
“等到第一道主菜豆瓣鯉魚端上來的時候,只要我一動筷子夾魚頭,他們就出手。”
現在主菜還沒有開始上,只上了四冷盤和四熱炒,廖八手心裡卻已開始冒汗。
他並不是沒有殺過人,也不是沒有看見過別人殺人,只不過等待總是會令人覺得緊張。
他只希望這件事趕快結束,讓趙無忌這個人永遠從地面上消失。
因爲這件事絕不能讓焦七太爺知道,所以,一動手就絕不能出錯。
無忌一直顯得很愉快,好像從未發覺這件事有任何一點值得懷疑。
雖然他“白天從不喝酒”,也吃得不多,話卻說得不少。
因爲他在說話的時候,別人就不會發現他一直在注視觀察。
他看不出這地方有什麼不對,幾樣菜裡也絕對沒有毒!賈六和廖八也吃了不少。
他們甚至連貼身的隨從都沒有帶,外面也看不到有任何埋伏。
難道他們真的想化敵爲友!
唯一有點奇怪的地方是,這裡有幾個幺師特別乾淨。
他們上菜的時候,無忌注意到他們連指甲縫裡都沒有一點油垢。
在飯館裡做事的,很少有這麼幹淨的人。
可是他們如果真的有陰謀,也應該想到這一點,把自己弄得髒一些。
其中還有個堂倌的背影看起來好像很眼熟,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
但是無忌卻又偏偏一直想不起來。
他很想看看這個人的臉,可是這個人只在門口晃了晃,就下樓去了。
“這地方的堂倌,我怎麼會認得?身材長得相像的人,世上本就有很多。”
他一直在替自己解釋,因爲他並不是真的想找賈六、廖八他們的麻煩。
他這麼樣做,只不過因爲他要用這法子去找一個人。
他認爲,只有用這種法子,才能夠找得到。
03
“壽爾康”遠近馳名的豆瓣鯉魚終於端上來了,用兩尺長的特大號盤子裝上來的,熱氣騰騰,又香又辣,只聞味道已經不錯。
屋子裡一直有兩個幺師站在旁邊伺候,端菜上來的人已低着頭退下去。
廖八道:“有沒有人喜歡吃魚頭?”
賈六笑道:“除了你之外,只有貓才喜歡吃魚頭。”
廖八大笑,道:“那麼我只好獨自享受了。”
他伸出筷子,去夾魚頭。
就在這時,桌子忽然被人一腳踢翻,無忌的人已撲起,大喝一聲,道:“原來是你!”
上菜的幺師剛退到門口,半轉過身,無忌已撲了過去。
就在這同一剎那間,一直站在屋裡伺候的兩個幺師也已出手。
他們三個人打出來的都是暗器,兩個分別打出六點烏黑色的寒星,打無忌的腿和背。
他們出手時,纔看出他們手上已戴了個鹿皮手套。
和廖八談生意的那個壯漢,也趁着轉身時戴上了手套,無忌飛身撲過去,他身形一閃,回頭望月式,竟抖手打出了一片黑濛濛的毒砂。
本已退到角落裡的賈六和廖八臉色也變了,失聲而呼。
“暗器有毒!”
他們雖然還沒有看出這就是蜀中唐門威震天下的毒蒺藜和斷魂砂,卻知道手上戴着鹿皮手套的人,打出的暗器一定劇毒無比。
無忌的身子凌空,想避開後面打來的十二枚毒蒺藜,已難如登天,何況前面還有千百粒毒砂!
就算在唐門的暗器中,這斷魂砂也是最霸道、最可怕的一種。
這種毒砂比米粒還要小得多,雖然不能打遠,可是一發出來就是黑濛濛的一大片,只要對方在一丈之內、兩丈方圓間,休想躲得開,只要挨着一粒,就必將腐爛入骨。
這次行動的每一個步驟、每一點細節,無疑都經過了極周密的計劃。
三個人出手的位置應該如何分配?
應該出手打對方的什麼部位才能讓他絕對無法閃避?
他們都已經
算得很準。
可是他們想不到無忌竟在最後那一瞬間,認出了這個頭纏白布的壯漢,就是上官刃那天帶去的隨從之一,也就是把趙標殺了滅口的兇手,曾經在和風山莊逗留了好幾天的人。
無忌雖然並沒有十分注意到這麼樣一個人,腦子裡多少總有點印象。
就是這點印象,救了他的命。
他搶先了一步,在對方還沒有開始發動前,他就已撲了過去。
這壯漢翻身揚手,打出毒砂,驚慌之下,出手就比較慢了一點。
他的手一揚,無忌已到了他肋下,拳頭已打在他肋下的第一二根肋骨上。
骨頭破裂的聲音剛響起,他的人也已被翻起,剛好迎上後面打來的毒蒺藜。
十二枚毒蒺藜,竟有九枚打在他的身上。
他當然知道這種暗器的厲害,恐懼已堵住了他的咽喉,他連叫都叫不出來,只覺得全身的組織一下子全都失去控制,眼淚、鼻涕、口水、大小便一起涌出。
等到無忌將他拋出去時,他整個人都已軟癱,卻偏偏還沒有死。
他甚至還能聽得見他們那兩位夥伴的骨頭碎裂聲和慘呼聲。
然後他就感覺到一隻冰冷的手在摑他的臉,一個人在問:“上官刃在哪裡?”
手掌不停地摑在他的臉上,希望他保持清醒,可是,問話的聲音,卻已愈來愈遙遠。
他張開嘴,想說話,涌出的卻只有一嘴苦水,又酸又臭又苦。
這時他自己卻已聞不到了。
無忌終於慢慢地站起來,面對着賈六和廖八。
他的臉上全無血色,身上卻有血,也不知是誰的血濺上了他的衣服。
那上面不但有別人的血,也有他自己的。
他知道他的臉已經被幾粒毒砂擦破,還有一枚毒蒺藜打入他的肩頭。
可是他絕不能讓別人知道。
現在毒性還沒有完全發作,他一定要撐下去,否則他也會死在這裡,死在廖八的手下!
廖八的手是溼的,連衣裳都已被冷汗溼透。
剛纔這一瞬間發生的事,簡直就像是場噩夢,令人作嘔的噩夢。
骨頭碎裂聲、慘呼聲、呻吟聲,現在一下子全部停止。
可是屋子裡卻仍然充滿了令人無法忍受的血腥氣和臭氣。
他想吐。
他想衝出去,又不敢動。
無忌就站在他們面前,冷冷地看着他們,道:“是誰的主意?”
沒有人開口,沒有人承認。
無忌冷笑,道:“你們若是真的要殺我,現在動手還來得及。”
沒有人敢動。
無忌冷看着,忽轉身走出來:“我不殺你們,只因爲你們根本不配我出手。”
他的腳步還是很穩,他絕不能讓任何人看出他已將支持不住。
04
傷口一點都不痛,只有點麻麻的,就好像被螞蟻咬了一口。
可是他的頭已經在發暈,眼已經在發黑。
唐家的毒藥暗器,絕不是徒具虛名的,這家館子裡,一定還有唐家的人,看起來特別乾淨的幺師,至少還有兩三個。
用毒的人,看起來總是特別乾淨。
無忌挺起胸,堅步向前走。
他並不知道他受的傷是否還有救,可是他一定要走出去。
他就算要死,也絕不能死在這裡,死在他的仇人們面前。
沒有人敢攔阻他,這裡縱然有唐家的人,也已被嚇破了膽。
他終於走出了這家裝潢華美的大門。
可是他還能走多遠?
陽光燦爛,他眼前卻愈來愈黑,在路上走來走去的人,看來就像是一個個跳動的黑影。
他想找輛大車坐上去,可是他找不到,就算有輛大車停在對面,他也看不見。
也不知走了多遠,他忽然發覺自己竟撞到一個人的身上了。
這人好像在問他話,可是聲音又偏偏顯得模糊遙遠。
這個人是誰,是不是他的對頭?
他用力睜開眼睛,這個人的臉就在他眼前,他居然還是看不太清楚。
這人忽然大聲道:“我就是軒轅一光,你認不認識我?”
無忌笑了,用力抓住他的肩,道:“你知不知道我自己跟自己打了個賭?”
軒轅一光道:“賭什麼?”
無忌道:“我賭你一定會來找我。”他微笑着又道,“我贏了。”
說出了這三個字,他的人就已倒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