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鬼能夠聽得見你說話,不管你說的聲音多麼小,鬼都能聽得見,你卻聽不見鬼說話。
鬼能夠看見你,你的一舉一動,鬼都能看得見,就算在黑暗中也能看得見,你卻看不見鬼,就算鬼在你旁邊,你也一樣看不見。
鬼不用點燈。這屋子裡什麼都有,就是沒有燈。
鬼可以在瞬息間來去千里,你卻要騎着快馬奔馳三天三夜才能跑一個來回。
鳳孃的“朋友”難道不是人?是鬼?這屋子難道是間鬼屋?
夜,繁星。清澈的泉水在星光下看來就像是根純銀的帶子。
鳳娘沿着流泉慢慢地向前走。她睡不着,她心裡很悶,不但悶,而且害怕,怕得要命。
她並不是怕鬼。如果那真是個鬼,既然對她這麼好,她也用不着害怕的。
她從小就不怕鬼,她覺得有些人還比鬼更可怕。
不管是人是鬼,只要真心對她好,她都會同樣感激。
她害怕,只因爲她忽然想到了無忌。
雖然這世上真的有鬼魂,也只有無忌的鬼魂纔會對她這麼好。
難道無忌已死了?難道這個鬼就是無忌!
她不敢再想下去,也不敢在千千面前提起,她發覺她們之間已有了距離。
這也許只因爲她們本來就不是親密的朋友,她們之間的關係,只因爲無忌才能聯繫。
千千本不瞭解她,也不信任她,人們如果不能互相瞭解,又怎麼互相信任?
泉水的盡頭,是個小小的水池。四面長滿了巨大的針樅樹和一些不知名的野花。
滿天星光。
她忍不住蹲下去,用手捧起了一掬水,池水還帶着白天陽光的溫度,又清涼,又溫柔。
在她家鄉的山坡後,也有這麼樣一個水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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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小的時候常常在半夜裡偷偷地溜到那裡去游水。
她本來是個很頑皮的孩子,只不過一直在儘量約束自己。
現在她無意間想起了那歡樂的童年,那一段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的日子。
她忍不住在心裡問自己:“如果時光能倒流,我會不會再做一個像現在這麼樣的人?”
她心裡忽然有了種秘密的衝動。
一個人如果能暫時拋開一切,再重溫童年時歡樂的舊夢,這種想法無論對誰來說,都是種不可抗拒的誘惑。
她的心在跳,愈跳愈快。
她實在已被約束得太久,也應該偶爾放鬆一下自己了。
夜深人靜,荒山寂寂,池水又是那麼清涼,那麼溫柔。
她忍不住伸出一隻微微顫抖的手,解開了一粒衣鈕……
也許就因爲童年那一段頑皮的生活,她發育得一向很好。
她的腿修長筆挺,乳房飽滿結實,只不過因爲很久沒有曬過太陽,所以看起來顯得有點蒼白柔弱,卻更襯出了她女性的柔媚。這正是一個少女最值得驕傲珍惜的,她從未讓任何人侵犯過,甚至連她自己都很少去看。
她自己看了也會心跳。
她很快就滑入水裡,讓清涼的池水和童年的夢境將她擁抱。
就在這時候,她看到了一雙眼睛。
一雙發亮的眼睛,隱藏在茂密的野花和草木間,瞬也不瞬地盯着她,眼睛裡充滿了驚奇、喜悅和一種淫猥的讚賞。
她立刻覺得全身都已冰冷僵硬,用雙手掩住了自己,沉入了水中。
等她再伸出頭來呼吸時,這雙眼睛還在盯着她,而且在吃吃地笑。
她沒有叫。
她不敢把千千和曲平叫來,她只恨自己,爲什麼這樣不小心。
其實她已經很小心地四面看過,在這靜夜荒山,本不該有人來的。
這人忽然笑道:“你想不到這裡會有人吧?”
鳳娘閉着嘴。
她實在不知道應該怎麼說,她只希望這人是個君子,能趕快走。
這個人卻顯然不是君子,非但連一點要走的意思都沒有,反而從草叢中站了起來。
他是個很健壯的年輕人,穿着身淺黃色的緊身衣,看來矯健而有力。
鳳孃的心沉了下去。
這種年輕人本來就精力充沛,無處發泄,怎麼經得起誘惑?
看到她臉上的驚駭與恐懼,這人笑得更愉快:“我也想不到,我居然會有這麼好的運氣。”
幸好水很暗,他看不見躲在水面下的部分,可是他也在解自己的衣服。
難道他也要跳下來?
他還沒有跳下來,鳳孃的心已經快跳出來了,失聲道:“不可以。”
這人故意眨了眨眼,道:“不可以怎麼樣?”
鳳娘道:“你……你不可以下來。”
這人笑道:“這水池又不是你家的,我爲什麼不可以下去玩玩?”
他並不急着下水,就像是一隻貓已經把老鼠抓住了,並不急着吞下去。
他還想逗逗她。
鳳娘已經忍不住要叫起來了。
這人笑道:“你叫吧,你就算叫破喉嚨,也不會有人來的,這種地方只有鬼,沒有人。”
他是想嚇嚇她,想不到卻提醒了她。
她忽然想到了那個有求必應的鬼魂,立刻大聲道:“你知道我現在想要什麼?”
這人道:“是不是想要我?”
鳳娘咬了咬牙,道:“我只想要你變成瞎子。”
這句話剛說完,黑暗中忽然有寒光一閃,就像是閃電下擊。
這人一雙發亮的眼睛,立刻變成了兩個血洞。
他好像還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愣了一愣後,臉上才露出恐懼至極的表情,纔開始放聲慘呼,抱着臉衝出去,卻一頭撞在樹上,跌下去再也爬不起來。
鳳娘也嚇呆了。
剛纔那道閃電般的寒光,忽然而來,又忽然而去了。
空山寂寂,不見人影,彷彿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可是那個人卻已明明倒下,忽然間就真的變成瞎子。
鳳娘不住放聲大呼:“我想看看你,你能不能讓我看看你?”
空山寂寂,沒有迴應。
鳳娘實在快嚇瘋了,不顧一切地跳起來,溼淋淋地穿上衣服,狂奔回去。
這一路上總算沒有意外,她總算又奔回了那神秘的小屋。
雖然她又怕,又累,卻還是不願吵醒千千和曲平,等到自己的喘息稍微平靜了些,才悄悄地推開門,回到自己的房間。
房裡一片黑暗。
幸好她還記得火種在哪裡,很快就燃起了燈,光明溫暖的燈光,總會使人覺得安全。可是燈光一亮起,她就失聲驚叫了起來。
她房裡竟赫然有個人。
一個臉色慘白的素衣人,動也不動地坐在角落的椅子上,一雙眼睛也是慘白色的,看不見眼珠,也看不見瞳仁。
這人竟然也是個瞎子。
02
千千和曲平也來了。
其實他們也沒有睡,鳳娘回來的時候,他們都知道。但他們卻不知道這瞎子是什麼時候來的,他們也吃了一驚。
千千失聲道:“你是什麼人?”
這瞎子臉上全無表情,冷冷地反問:“你是什麼人?”
千千道:“你到這裡來幹什麼?”
瞎子道:“你到這裡來幹什麼?”
千千怒道:“現在是我在問你!”
瞎子道:“我也知道現在是你問我,只不過這話卻是我應該問你。”
他冷冷地接着道:“這是我的家,你們是什麼人?到這裡來幹什麼?”
千千說不出話來了。有時候她雖然也會不講理,可是這一次她卻連一句強詞奪理的話都沒法子說出口。
她們實在連一點道理都沒有。
她也相信這瞎子並沒有說謊,像這麼樣一棟房子,當然絕不會沒有主人。
這地方什麼都有,就是沒有燈,只因爲這地方的主人是個瞎子。
瞎子當然用不着點燈。
曲平賠笑道:“我們是到這裡來遊山的,只想暫時在這裡借住幾天!”
瞎子道:“我不管你們是幹什麼的,只希望你們快走。”
曲平道:“我們能不能多住幾天?”
瞎子道:“不能。”
曲平道:“我們願意出租金,不管你要多少都行。”
瞎子道:“不管你出多少都不行。”
千千又火,大聲道:“難道你要我們現在就搬走?”
瞎子在考慮,終於說道:“好,我再給你們一天,明天日落之前,你們一定要走。”
他慢慢地站起來,用一根白色的明杖點地,慢慢地走了出去,嘴裡彷彿在喃喃自語:“其實你們還是快走的好,再不走,只怕就要有大難臨頭了!”
外面依舊一片黑暗。
瞎子一走出去,忽然消失在黑暗裡。
一個瞎子怎麼會住到深山中來?怎麼能將這地方收拾得這麼幹淨?
曲平嘆了口氣,道:“這瞎子一定不是普通人,我們……”
千千冷笑道:“你是不是想勸我們快點走?”
曲平不否認。
千千道:“我們當然是要走的,反正這種鬼地方,我早就已住不下去了!”
她在跟曲平說話,眼睛卻盯着鳳娘。
鳳娘看起來就好像剛從水裡撈起來。
一個人三更半夜跑出去幹什麼?怎麼會掉到水裡去?
鳳娘自己也知道自己這樣子難免要讓人疑心,可是千千卻連一句都沒有問。
不問比問更糟。
她知道她們之間距離已愈來愈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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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更深。
鳳娘本來以爲自己一定睡不着的,想不到忽然就已睡着。
她睡得並不沉。
暈暈迷迷,她覺得自己身邊彷彿多了樣東西,這樣東西竟彷彿是個人。
這個人睡在她旁邊,身材彷彿很矮小,身上帶着種很奇異
的香氣。
她想叫,卻叫不出來,想動,也動不了。
這個人彷彿在抱着她,親她的臉,親她的嘴。
她又急,又怕,身體卻起了種奇怪的反應,她想睜開眼睛看看這個人是誰。
是不是無忌?
她眼睛睜不開,隨便怎麼樣用力都睜不開。
她彷彿聽見這個人在說:“你是我的,除了我之外,任何人都不能碰你!”
聲音明明在她耳畔,卻又彷彿很遠。
這個人是不是無忌?聽起來爲什麼不像是無忌的聲音?
她忽然又睡着了,醒來時一身冷汗。
03
她是被一陣敲門聲驚醒的,當然是曲平去開門。
敲門的居然又是昨天晚上那瞎子,曲平很意外!
“你是不是又來催我們搬走?”
更意外的是,瞎子居然搖搖頭,道:“你們不必搬走了。”
這瞎子主意變得好快。
曲平幾乎不相信,道:“你是說,我們又可以住下去了?”
瞎子道:“隨便你們喜歡住多久,就可以住多久。”
曲平忍不住問:“你爲什麼忽然改變了主意?”
瞎子道:“因這房子也不是我的。”
曲平道:“這房子的主人是誰?”
瞎子道:“是個朋友。”
曲平道:“朋友?誰的朋友?”
瞎子不回答。
但是曲平已想到了那些用水晶做罩子的燈和逸華齋的醬肉。
曲平覺得呼吸間有點冷,卻還是不能不問:“那位朋友答應我們留下來?”
瞎子道:“他有條件。”
曲平道:“什麼條件?”
瞎子道:“今天晚上他要來吃飯。”
曲平怔住。
這條件他實在不敢答應,卻又不能不答應。
不管怎麼樣,你住了人家的房子,人家要來吃頓飯,總不能算是苛求。
問題只有一點。
那位“朋友”,究竟是個什麼樣的朋友?
曲平還在猶疑,千千已經衝出來:“他要吃什麼?”
瞎子道:“隨便吃什麼都行,他知道你們這裡有位衛姑娘,能燒一手好菜。”
黃昏。
鳳娘在準備晚飯的菜。
風雞、臘肉、香腸,都已經上了蒸鍋,鹹魚是準備用油煎的。
剛拔下來的蘿蔔可以做湯,雖然沒有鮮肉排骨,用鹹魚肉燒起來也一樣很鮮。
還有兩條剛從池裡撈出來的鯉魚,她本來是想做湯的,可是後來想一想,還是清蒸的好。
鮮魚如果燒得太久,就會失去鮮嫩,不鮮不嫩的鯉魚,就好像木頭一樣索然無味。
如果是鯽魚,她就會用來做湯了。
配菜也是種學問。
一些並不太好的菜料,在一個很會做菜的人手裡,就好像一把並不太好的劍,握在一個很會用劍的人手裡一樣。
對於這一點,鳳娘很有把握。
但是她炒菜的時候,心裡卻一直很不安定。
——這屋子的主人,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究竟是“人”?還是鬼魂?
——他是不是無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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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無忌,會是誰,爲什麼對她這樣好?只要她說出口,總是有求必應。
鳳娘在洗豆莢。
用紫紅色的香腸,炒青綠色的豆莢,也是樣色、香、味俱全的好菜。
千千在切香腸,忽然回過頭,盯着她,問道:“你是不是我的嫂子?”
鳳娘心裡在嘆息!
雖然她覺得千千不應該問她這句話的,她卻不能不回答:“我永遠都是你的嫂子!”
千千道:“那麼你就應該告訴我,今天晚上要來吃飯的人是誰!”
鳳娘道:“我怎麼會知道他是誰?”
千千用力切下一片香腸,板着臉道:“你怎麼會不知道,難道他不是你的朋友?”
鳳娘閉上眼睛,生怕自己流下淚來,縱然她有淚,也只能在腹中流。
她又想到了昨天晚上那個絕不可能向任何人訴說的噩夢。
那奇異的香氣,那灼熱的嘴——
他究竟是不是無忌?
如不是無忌,爲什麼要這樣子對她?
鳳孃的手雖然沒在冷水中,卻還是不由自主地在發抖。
就在這時候,她聽見外面有人在說話,正是那瞎子的聲音:“你們的客人,已經來了。”
鳳娘在炒豆莢,用已經切成片的香腸炒,她平生第一次炒菜忘了放鹽。
她心裡一直想着那位已經坐在前廳裡的“客人”——他應該算是客人?還是主人?她只希望能快點炒好這最後一樣菜,好到前面去看看他。
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怎麼會有那種神奇的力量,能做到別人做不到的事?
她做夢也想不到這位神秘的客人,只不過是個小孩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