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嗚~~”蒼涼詭異的叫聲自遠處傳來。
撲棱撲棱的驚起了近處樹上的飛鳥,在月光下化成片片剪影。
鉛黑色的烏雲粘稠厚重,慢慢的將明月遮蓋,猶如一隻貪婪的巨獸在品嚐垂涎已久的美味,只在月亮原本的地方剩下一片烏濛濛的光暈。
本來就晦暗的大地此時黑的深沉,飛鳥遠去,叫聲停止,天地間更顯寂靜。
古舊的山路旁,帶刺的拒馬凌亂的遍佈四周,星星點點的營火自營牆透過,努力的照亮出去,忽明忽暗。
自遠處看去,整個營地猶如一隻匍匐的巨獸,渾身上下長滿了眼睛,努力的看着,卻怎麼也看不穿這夜色中的薄霧。
營地最中間處的營帳前,篝火照的大亮,篝火之上架着幾隻或大或小的野味,滋滋的油脂滴在火堆上,惹得一陣火苗升騰。
圍着篝火四周坐着幾個戎服軍官,身前的地面上滿是骨頭渣子和喝光了的酒罈子,鐵胄、甲衣、掩膊甚至戰刀扔的到處都是。
“軍紀?在這裡,本軍候的話就是軍紀,聽過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嗎?就算是大王,也管不到在外打仗的我等,行軍之道講究個鬆弛有度,今日士卒們吃飽喝足,過些時日戰場之上才能龍精活虎。”
說話之人居於上首,滿臉通紅的靠着酒罈,毫無形象的簸坐在地上:“況且此地距前線還有五六百里(本文一里等於415米),這山地之間也不利於騎兵奔襲,就算沒有一兵一卒阻攔,恆川人趕到此地也需半月以上,所以二三子只管大口吃酒,無需日日緊繃心神。”
他打了個酒嗝,三角眼使勁睜着,對着坐在角落的一名年輕軍官道:“厲屯長雖然衛尉出身,熟讀兵法,但這鬆弛之道書中卻是不會明說的。”
“軍候之言甚是有理。”
“我等受教了。”
“厲屯長,此地不是衛尉大營,無需這般拘謹。”
“來,我李老三敬厲兄弟一個。”
三角眼軍候的話引的下首衆人一致附和。
被候官教育的厲屯長看上去也就二十出頭,甲冑齊全襯托的整個人英氣十足。
這厲屯長本是一世家弟子,雖然家族這些年沒落了,但是受祖上餘蔭,還是混進了僅次於郎官的衛尉之中,本想着需要再熬幾年才能調任地方,哪知道恆川人叛亂來的迅猛,不足一月就席捲四分之一國土。
沉浸在太平盛世美夢中的國主一下子坐不住了,除了中央三尉拱衛王城,北軍鎮守邊疆不敢輕舉妄動,其餘地方精銳同時開拔鎮壓。
爲了恢復家族的榮光,整個家族使出吃奶的勁,將青年從衛尉調到後軍,任了屯長一職,思量着後軍危險性較小,又能蹭到戰功,到時候再運作一番,說不定青年就能混到軍中中層。
那時候離恢復家族榮光又能更近一步!
厲屯長早就聽聞各處府軍軍紀渙散,對王上旨意陽奉陰違,本以爲是誇大之言,還呵斥過傳言之人別有用心。
哪曾想現實中竟這般明目張膽,從郡府纔剛剛出發沒幾日,一離開人口聚集之地,軍中主官就帶頭在營中飲酒玩樂。
紮營、佈防更是一片混亂,厲屯長甚至覺得,大武山山賊扎的營盤也比現在的好。
雖然家族沒落,但是厲屯長平日裡接觸的也都是大族之人,即使是作爲軍隊的衛尉,大家也都顧及家族臉面,不說令行禁止,這基本的軍紀還是牢牢遵守的。
哪裡遇到過這種無視軍紀、粗俗傲慢的場合,
一時間竟不知道該說什麼的好。
一陣秋風吹來,吹得篝火一陣亂晃,燃的最高處的火苗被秋風帶起,脫離了篝火,轉瞬之間化作點點螢光,又化作飛灰隨着秋風吹到了營地外圍。
營地外圍民夫區,衆多民夫擠在了一起,之所以擠在一起。
一來營地扎的混亂,地方狹小。二來深秋的山野間陰冷陰冷的,衣着單薄的民夫擠在一起也防止第二日一早凍病。
營地中央篝火的溫暖到不了這裡,整個民夫區只有孤零零的幾個火盆在幽幽燃燒着,爲民夫們提供着秋夜中僅有的溫暖。
民夫們大多面容憔悴,衣衫襤褸,更有甚者連鞋也沒有,不知是路上走壞了沒有替換,還是壓根就沒穿過鞋,但腳底厚厚的老繭大概率的指向了後者。
這幫民夫靠近邊緣的位置,一個體型健壯的民夫摸了一把落在臉上的飛灰,狠狠地將嘴裡的粥吐在了地上,滿臉憤恨。
“昨日粥中還大半米少半砂,我等就算咽不下米,喝點稀的總算還能勉強裹腹,可今日粥中連米粒也見不到幾個,全是砂!喝在嘴裡還不如那清水!”
“官軍根本就不把我等民夫當人看,今年旱災,本來收成就差,本想着秋收過後去縣中大戶幫工,掙些銀兩交了賦稅,可恨那郡守名曰招募,實則強徵我等做了民夫,可憐我家中還有妻兒,交了賦稅,錢財散盡,如何熬過這一冬?!”一名瘦的皮包骨的小個子民夫滿臉絕望。
“我家中除了妻兒還有老母。”
“我等的命難道就不是命嗎?”
“哎呦,我的牙,這囊裡面怎麼也有砂子!”
一衆民夫七嘴八舌,越說越是憤恨,越說越是悲涼,情緒漸漸激動。
在這激動的情緒之中,一個二十三四的青年民夫低着頭一語不發,顯得與衆人格格不入,但奇怪的是,衆人雖然激動,卻在眼角掃過青年時,目光中都帶着一絲敬畏。
遠處響起一片嘈雜,青年擡起了頭,臉龐消瘦,鼻樑高挺,兩眼亮似大星,顴骨到下巴勾勒出立體的輪廓。雖然滿臉胡茬,卻掩蓋不住襲人的硬朗。
他擡頭看了眼昏暗的月暈,又掃了一眼民夫中神情肅穆的一羣人,起身向打飯處走去。
火頭軍打飯的木桶前,滿身泥土的年老民夫正抱着頭,猶如燒紅的蝦米一樣滿地打滾,身旁是陶碗的碎片,以及一片溼漉漉的水漬。
厚底的牛皮軍靴不斷的踩在年老民夫的身上,嘭嘭的響聲與老漢的求饒聲混成一片,軍靴之上一身戎服,腰間處一片水漬,再往上,是一張滿是酒氣的肥膩臉旁以及一雙惡毒的三角眼,卻是剛剛坐在篝火之前的軍候。
言語間‘提點’了厲屯長的三角眼軍候滿足了自己的虛榮心,暗道:“衛尉又如何,來到這裡還不是一樣被我黃某人教育?還不是一樣在我面前自稱標下?”
心情大好之下,黃軍候突然想去外營巡視一圈,並堅決拒絕衆人陪同,美其名曰:“我待士卒如赤子,士卒待我亦如父兄,只是巡營,何須勞師動衆,諸將盡管痛飲。”
走到火頭軍處的黃軍候,剛想顯示一下自己愛兵如子,慰問兩句,卻被一個低着頭只顧趕路的老漢撞到,湯湯水水撒了一身,弄得自己好不狼狽。
那老漢也是蠢笨,伸手就擦,黝黑手指抹的黃軍候身上道道黑印。
軍中上到軍官下到小卒,本就不把民夫當人看,打罵那是常事。
而今這老漢不但弄髒了自己的戎服,還讓自己在士卒面前丟了面子,黃軍候怒氣上頭,對着老漢就是一頓毒打,嘴中還不時的罵道“蠻夷,蠢笨如彘,不長眼睛”之類的話語。
老漢只能不斷討擾,看着在自己面前不斷抱頭打滾的民夫,黃軍候的內心突然涌現出一種說不出的興奮,混合着腦海中的醉意,令他油膩的臉上呈現出一圈圈病態的紅暈,看上去......十分變態。
興奮之下的黃軍候只覺得腳踹不過癮,抽過聞訊趕來的軍法官的鞭子,對着地上的老漢狠狠地揮了下去。
“啪!”
筋肉紮實的手臂上炸出一道深深地血痕,黃軍候面前,一對亮如大星的眸子直直的對上了他的三角眼,堅實的身軀牢牢的擋在老漢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