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自認爲自己不是一個好兒子,至少不是一個值得家裡人驕傲的兒子,他從小不算是調皮搗蛋,只是有些呆愣麻木,不管學習還是綜合能力都比同齡的孩子差一些,反應也很脫節,總是一時興起就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家裡人的教訓必然是少不了的,可馬克總不往心裡去,依然我行我素。這個性格一直到二十多歲也沒有改掉,後來他堅持要去月球,也遭到了全家人的反對,可只要他要去做的事情,無論誰也攔不住他。
在月球的這幾年,馬克基本上沒有和家裡聯繫過,剛進入月球適應培訓基地的時候,大概每個星期都會打一個電話回去,憑的是一股新鮮勁,無論見到什麼都想和別人說一下,後來馬克逐漸適應了那邊的生活,很快他的生活就被乏味和枯燥的工作填滿了,光是完成一天的工作就已經很累了,即使打電話回去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每一次都差不多是重複的內容,逐漸聯繫的頻率就越來越少了,最後乾脆就忘了。
正如他之前說的那樣,直到劫持事件發生,自己可能再也回不來地球了,他才意識到自己對家的眷念。
前段時間再次回到地球的時候,大地還沒有完全解凍,馬克剛走下飛船就捧起了一堆泥土,泥裡面還混着晶瑩的冰晶,凍得手掌陣陣刺痛,但馬克還是十分感動,也理解了爲什麼古人離開家鄉時會飲下一杯帶着泥土的酒,故鄉的米,故鄉的水,故鄉的柴升起的火,故鄉的手苦心釀造,只有遠行過的人才能理解這種深深的憂愁。
人對於故鄉,對家的厚重情感總是濃郁而深沉,無數感人的憂愁文字中都帶着一股深深的鄉愁,但跨越了漫長的星河,經歷了重重危機,又再次回到這片故土,這一份鄉愁是灑滿了這片星空的。
對於家,馬克的感情非常複雜,他想念過去的一切,想念那些舒適自在的日子,但他知道這一切已經不會回頭了,從他知道了黃昏真相的那一刻起,生活只會變得越來越艱難,在達到最後的結局之前,人類面前只有一條血淚鋪就成的荊棘之路。另外,一想到家裡,馬克就只剩愧疚了,他之前在月球工作的時候給家裡打過兩次錢,出於想要證明自己已經獨立了,後來他自己也很拮据,省下的錢和孫坦去喝喝酒,購物買點東西就沒剩下什麼了,信息化時代,想保住口袋裡那點錢是很困難的,總有人能想盡辦法讓你掏出最後一個鋼鏰來。
父母在很久以前就已經不期望他能成什麼大事了,妹妹很聰明,成績也很好,是個討人喜歡的小天使,和馬克比起來簡直就是兩個極端,家裡把所有的期望都放在了他身上,對於馬克的願望只是希望他能健健康康,照顧好自己。
現在馬克真的成就了一番事業了,他成爲了月球歸來的英雄,引領人民前進的先驅,然而卻把自己搞成了這幅樣子,渾身上下沒一塊好肉,或許……這並不是他們想要看到的。
自己能夠爲他們做的只是給他們好一些的環境了,在地面環境恢復後,馬克的家人得到了第一批入住的名額,他們會得到更好的物資補給,馬克特地交代了一下當地教育部門的工作人員,等學校恢復正常運轉後,可以優先安排妹妹入學。
這是馬克唯一能爲他們做的了,但家人想要的並不是這些,在避難所下的那段艱難的日子裡,馬克母親天天都在替他祈福,希望有一天能看到兒子健健康康的從月球歸來,像當年從學校裡回到家一樣,小跑着過來摟住她……一開始兒子還能撲騰到她懷裡,後來母親抱着馬克只能靠在他胸口上,等他上大學了,長得又高又結實,母親快要抱不住他了。
轉入地下前,母親還帶下去一筆錢,末日到來的時候所有貨幣連同黃金都變得一文不值了,她聽信朋友的話,把家裡的積蓄都換成了一種金券,那是當時僅存的幾家金融企業發行的,包括馬克父親在內,所有人都說她上當了,有着錢還不如趁着貶值前換成食物,但她還抱着一絲希望,如果有一天一切迴歸正常,她還希望能讓女兒去讀書,讓兒子買套婚房,娶上媳婦,哪怕這希望再渺茫母親也願意去相信,人總要有一個盼頭,一個信仰,才能活下去。
家庭就是母親的信仰,她爲這個家奉獻了大半輩子,對她而言,沒有什麼能比看到兒女過上幸福平安的日子更重要的事了。在避難所中那段艱難無比的冰冷時光裡,她也沒有一刻,放棄過這個信仰。
兒子想要在黃昏到來之前守護這個世界,而她想要做的……僅僅是守護自己的孩子。
“媽?”
家裡人來探望他的那一天,馬克隔着厚厚的病房玻璃,看到了那個撫育自己二十年的人,她瘦了,也憔悴了,這段日子他們一定過得很不好……事實上,從聯盟特遣隊帶來物質之後,他們的生活還算不錯,但得知馬克消息的這幾天,母親幾乎整夜整夜睡不好,整個人暴瘦了一圈。
馬克的聲音很虛弱,透過話筒就變得更加模糊了,那個憔悴的婦女聽到這聲她等待了太久的呼喊,掩面泣不成聲,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父親站在她身後,他還是那個山一樣可靠的男人,只不過這山經受了太沉重的壓力,矮了,彎了,多了不少風霜的痕跡,短短几年,馬克都已經快要認不出他了,父親輕拍着妻子的後背,笨拙的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妹妹沒有來,如果她來了,恐怕會和母親抱在一起痛哭。
那是馬克第一次……見到涌流而出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