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淡的日子,朝霞流景,晨曦黃昏,逍遙且淡泊。
如是,時間倒也過得飛快。
轉眼,已是第三個月末的黃昏。
那時正是夕陽落山的時候,白葉興奮地捧着幾天來唯一抓到的一條魚往他們搭建的小木屋跑,豆丁興致勃勃地等着看,白夜則抱着胳膊一臉的玩味。
對於突然出現在小屋裡的意想不到的第四個人,三人臉上的表情各異。
白夜臉上的戾氣忽然加劇,豆丁一臉的茫然,白葉滿眼驚訝。
居然是許久不見的彥?他還活着?
“主上。”酒紅色捲髮男子彎了彎腰,恭敬地道。
白葉的第一反應是揪住白夜的胳膊,那種不安的感覺再次涌了上來,她看了彥一眼,“你來幹嘛?”
“主上。”彥沒有回答她,只是看着白夜陰沉的臉色道:“三月之期已到。”
“什麼三月之期?”白葉將白夜擋在身後,怒道:“你們果然有事兒瞞着我對不對?告訴你,今天休想把他帶出這個門!”
彥面露難色,“陛下,主上也是爲了……”
“夠了。”白夜淡淡打斷他,“你先出去吧。”
“是。”彥鞠了一躬便走出門去,也不知道離開了沒有。
屋內重新歸於沉寂。
白葉心裡千迴百轉,脫口而出:“白夜你給我聽好,不論什麼原因,不論什麼藉口,你現在都休想甩掉我!我一定會像牛皮糖一樣死死粘着你的!”
一句話出,詭異的沉默,白葉甚至可以預見一會兒他臉上揶揄的笑。爲防止這種丟臉的事情發生,她把心一橫,拽下那顆明顯長得比她漂亮的腦袋,二話不說,把自家臉蛋貼了上去,找準目標,吻上去。
說到底,妖孽到底是妖孽,連脣都是香香軟軟的。這廂白葉纔不知好歹地吻上去,一貼到他的脣就迷糊得七葷八素了,毫無技巧,只是想着,不就是個吻嘛,咬住人家妖孽的嘴脣,唔,舔舔,然後把舌頭伸進去……不夠?腦袋再拽下來一點點……
白夜的眼睛圓圓的,確切的說,應該是瞪圓了。
她白葉別的本事沒有,裝傻充愣第一,選擇性失憶第二,學烏龜縮殼裡第三,人家妖孽都瞪眼了,她的反應是閉上眼,專心數起他的牙齒來。
一顆兩顆三顆,唔,還挺整齊的。
……
“姐……姐姐……”白夜含糊出聲。
不能讓他清醒過來笑話!白葉很卑劣地把妖孽又往下拽了一些,兩個手已經環到了他的肩上,繼續啃啃啃。
很快,白葉就沒出息地發現了,明明是她主動,不知道爲什麼手腳發軟的卻是她。當自家兩隻手從他肩膀上滑下來的時候,她決定結束這個奇怪的吻,稍稍退開了些距離。
白夜的呼吸在那一瞬間驟然加劇。
“喂……唔……”
不用說,不知好歹的半妖被妖孽拽過去了,繼續剛纔的事兒,可是主動被動掉了個個兒。白葉很悲壯地想,她怎麼就忘了這是隻絕代妖孽啊妖孽啊!!這不是自掘墳墓麼?
很快地,她就沒空想這些有的沒的了,白夜的吻讓她的腦袋徹底成了漿糊,輕而易舉地就讓人家給攻城略地,只剩下喘息的力氣了。
對此,白葉決定把這塊丟臉的記憶從腦袋裡摳除。
“爲什麼?”豆腐都吃完了,白夜才一副我好純情的模樣問白葉。
“爲什麼吻你?”她白眼。
他點頭。
她氣炸。
“阿夜。”她猶豫了很久,終究是開了口,“我白葉喜歡你,愛你,行不行?”
無論是對弟弟的愛,還是那似有若無的禁忌曖昧,不可否認的是這種致命的羈絆早已深入骨髓,融入血水。割不掉,逃不開,放不下。
白夜笑了,眼裡像是琉璃,盛滿了碎光,卻只是一瞬就歸爲沉寂。
他很少真的笑,有那麼一瞬間,白葉的心跳漏了一下。
“阿夜,我們一起走,不管是桃澤還是天涯海角,我們一起走好不好?”
逍遙一生,不問世事,只有你我。
白夜沉默。
白葉的心一點點往下沉,沉得都快沒影了。
他忽然擡眸,勾了勾脣,“我餓了,烤魚給我吃,好不好?”
烤魚的時候白葉的眼睛就沒離開過他,好像生怕一個不留神他就會不見一樣。
結果就是導致好不容易抓來的幾條小魚兒全糊了,豆丁欲哭無淚,瞅見某人門神般的黑臉又不敢說什麼。
就在小魚兒快燒成碳灰時,白葉把最大的一條遞給神色不明的白夜,又分了一臉不情願的豆丁一條,唯獨沒有給彥。
她掃了紅色捲髮男子一眼,冷冷地道:“這裡沒有你的伙食。”
彥看着那慘不忍睹的烤魚,表情真摯:“謝謝。”平安無事地度過了一天,白葉幾乎每一秒都跟着白夜,簡直就跟個背後靈似的。
終於熬到了晚上,某人又呈樹袋熊狀纏在白夜身上。
白夜:“你這樣睡得着?”
白葉:“不管。”
白夜:“……”
大概是白天精神高度集中太累了,不過須臾白葉就迷迷糊糊得進入了睡夢之中。
有一支枯白的手從黑暗裡伸向她。
好久沒有做過的噩夢,又回來了。
她在夢裡叫不出聲,逃離不了,只能甘心承受恐懼。
“葉,醒醒……”有人輕拍她的臉。
白葉知道是誰,因爲每次能夠將她從噩夢中拉出來的,只有他。
“你想不想離開這裡?”抱起她,白夜撫了撫她的額。
白葉睜開眼睛,一時不明白他在說什麼。
他的脣輕輕觸上她的脣,白葉伸手,抱住他。
他將頭靠在她的頸間,“想不想離開這裡,一切從頭開始,做回以前的白葉?”
“嗯。”白葉誠實地輕應,隨即蹙眉,感覺到了一絲不尋常,“那你呢?”
“我是魔君啊,魔君只在魔宮裡。”
纖細的手緊緊揪住他的衣服,白葉閉了眼睛,“那我還是做陛下吧。”
白夜微微一愣。
“你不是說過魔界不是人待的地方麼,如今可以離開,爲什麼不?”
“你在這裡呀。”又是那樣理所當然的口吻。
“你知道,當初陳暮爲什麼前後判若兩人?”白夜忽然道。
聽他忽然提起陳暮,白葉微微一怔,是呀,作爲人類陪伴她的陳暮,和把她帶到魔都的陳暮,判若兩人。
“我在他的身體裡種下了一種毒,叫引魂香,從你十五歲與他在一起的那一刻起,你們的一切便在我的掌握之中。”推開白葉,白夜看着她的眼睛,淡淡的道。“不管你是誰,我都不會讓你下獄。”
“我騙了你,對不起。”
“我愛你,對不起。”
陳暮哀慼入骨的聲音在白葉耳畔驟然響起。
她到今天,才明白這句話的含義。
白葉拉起他的手放在脣邊張口咬下。
白夜看着她,沒有動。
……直到,有血從她口中緩緩流出,順着白夜的手腕,滑下。
白葉鬆口,恨恨地瞪他,“原來打從一開始我的感情就被你算計好了,你怎麼可以……”
“我是白夜,是魔界的王。”白夜的聲音極淡,“你看不到王座之下淌了多少血麼?”
“你告訴我這些,是想趕我走麼?”白葉忽然打斷他的話,道。
“嗯。”他十分爽快地承認。
白葉瞪他,瞪了半晌,忽然低頭開始解衣服。
白夜看着她,一頭問號。
爬進白夜懷裡,她勾住他的脖子,一臉視死如歸。
“美人計?”他笑了起來。
“不管用了麼?”她可憐兮兮地看着他,“我老了,你不要我了麼?”
“嗯,我不要你了。”他點頭。
“不準!”霸道地抱着他,她吻上他的脣。
這哪是吻,分明是啃,吻技一如既往的差,可是白夜還是心動了。
“不要趕我走。”她趴在他懷裡,可憐兮兮地道,“不要趕我走好不好……”
“離了這充滿了血腥臭味的地方,姐姐從此可以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不好麼?”
“沒有你,我做噩夢怎麼辦?”
“離開了這裡,姐姐再也不會做噩夢了。”
“藉口藉口!你看上哪個美人了!”白葉姑娘撕潑。
“嗯,看了別的美人了,不要你了。”他捏她的臉。
白葉推開他的手,垂下腦袋沉默。
白夜伸手,擡起她的臉,輕輕抹去她滿臉的淚水,他的眼中,溢滿了溫柔,此時的溫柔,不滲一點兒的假。
託着她的臉,他吻上她的脣,輕輕伸舌撬開她的脣瓣,吐了什麼東西在她口中,微涼的感覺讓白葉微微一驚,正欲掙扎,卻已被他逼着吞了下去。
“不要再施展你的美人計了,”白夜低笑,“乖乖吃了藥,好好睡一覺,醒來的時候一切就都好了。”
意識一點一點渙散開來,白葉哭了,她緊緊揪着他的衣袖,“你騙我,你騙我……你這個大騙子……”
“你說就算是黃泉,也會拖着我一起……你又騙我……你騙……我……”揪着他衣袖的手緩緩滑下,她睡着了。
白夜怔怔地低頭看着被揪得皺皺的衣袖,那一隻纖細的手,彷彿是握在了他的心上。原來那一次,爲了救那個除魔者她離開了他,他說的話……她都聽到了。
那時,他說,“就算是去黃泉,我也會拖着你一起。你選擇站在我身邊時,就該有這樣的覺悟。”
擡手抹去她眼角晶瑩的淚,他笑了起來,“傻瓜,我怎麼捨得。”暮色四合,夜涼如水。
桃花樹下,少年紅衣墨發,再明顯不過的裝束,可收起了一身的囂張和乖戾,此刻的他幾乎可以說是陌生的,即便嘴角緊抿,眼神卻失了平日裡目空一切的氣勢,甚至泄露三分苦澀七分悲涼。
“主上,您真的決定了嗎?”目光平視,彥雙腿一曲,竟然跪了下去。雙膝皆曲,這是他活了數年從未有過的舉動,緩緩閉了閉眼,他繼續道:“魔宮不可一日無主,陛下……她也離不開您。”
靜靜的,只聞得風聲犀利,腰間的青龍也似迎合主人的心情,發出低沉的嗡鳴。
彥擡眼,見那紅衣的少年頭也不回的掠過身側,背影決絕。他倏然像是意識到了什麼,大驚道:“主上!”
“我意已決。”白夜的聲音淡淡,飄散在風裡,“沒有好命與她相守一生,我只求她平安喜樂,一世安穩。佛渡不了她榮華富貴,我來渡。”
此刻,聽到那宛若碎玉一般的聲音,彥卻竟然抑不住自己的淚水。因爲他聽到的,分明是自己的摯友,這個孤僻而傲慢的男人,對一個女人,全部的、沉默的、固執的愛情。
“屬下定會照顧好陛下。”對方的背影已經愈走愈遠,也許已經聽不到自己的回答,彥依然直挺挺的跪在那,眼眶仍有溼意,顧不上那所謂男兒有淚不輕彈的古訓,只是忽而意識到今日或許真的是最後的生離和死別,自此天人永隔,再無見面的機會……一覺醒來,窗外天已朦朦亮。
白葉猝然起身,身邊卻早已空無一人。
吱嘎——
門被推開了,一團雪白的東西咕嚕嚕滾了進來,一不小心撞到牀板,委屈地擡起頭眼睛閃閃。
豆丁?
“喵。”
“豆丁,阿夜呢?”白葉看了看他身後,哪裡有阿夜的身影?
豆丁似乎是急了,喵喵喵個不停,白葉聽得稀裡糊塗,無奈之下手一揮,一道白光閃過,籠蓋了豆丁小小的身子。
“葉子~喵~”豆丁抖抖身子,變回了小男孩模樣。
白葉趕忙抓着問:“發生了什麼事?阿夜呢?”
豆丁小心翼翼地瞅了她一眼,喏喏道:“主上……他走了喵。”
白葉的手心已經出了汗,她強撐起一個笑臉,“走了……是什麼意思?”
豆丁不敢看她。
“你說話啊!”她捏緊他的肩膀,全身都在顫抖。
“走了,就是不再回來了。”彥推門而進。
“我要去找他。”白葉起身披上外袍,卻被他攔住。
“讓開。”白葉咬牙。
“主上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你。”彥面無表情,心裡莫明得竄起一股怒意,“白葉,你到現在還不明白嗎?爲何我們魔族殺了那麼多人類卻能無罪赦免,爲何你擁有使三界大亂的麒麟珠卻仍可以在此逍遙自在?”
“難道不是夏藤與阿夜談判的結果嗎?”以退兵爲前提,從此人魔兩族永不相欠。
彥的聲音忍不住大了起來,“一個小小的除魔者又能決定的了什麼!主上爲了保住你接受了神之審判,獨自一人洗刷掉所有的罪孽!”
白葉怔住,“神之審判……那是什麼?”
彥的眼睛裡滿是悲哀,緩緩道:“主上與神做了交易,給他最後三個月的時間陪伴你,隨後,他的靈魂將被永遠封印在太虛幻境,以此換得半妖自由。”
“主上交代過我,若你想回人界,便送你到母親身邊一切重新開始,他早已把內丹渡給了你,以後不會有人能輕易傷得了你。”
白葉徹底傻了。
石塑一般動彈不得。
“陛下!”彥見她神情不對,忙上前。
終於回過神來,她握緊拳,又鬆開,“阿夜在哪裡,我要帶他回家。”
“你理解一下主上吧!”彥扳過她的肩膀,紅着眼睛衝着她怒吼:“魔族這次死傷無數,主上那般驕傲的人卻放棄了報仇的機會,心甘情願接受神之審判,你要他用一切換來的全部都付諸東流麼!”
白葉呵呵的笑。
眼淚,卻是決了堤。
阿夜,你可真殘忍啊,莫明其妙的揹負了一切就消失,擅作主張把後路都給我鋪好了,竟是連死的機會也不給我……
白葉沒有白夜了。
再也不會有人用那種軟軟的腔調喚她姐姐了。
再也不會有人從懸崖邊爲她折來一支花了。
再也沒有了……
白葉的手撫向胸口,那裡是白夜的內丹,明明是熟悉不過的氣息,可是她卻感覺彷彿有什麼東西空了一般,生生的疼。
她慢慢蹲下身,眼底的最後一絲光亮都消失不見,一片灰暗。
“走吧,我送你回家。”彥輕輕開口。
“回家?哪個家?”白葉微笑,“有阿夜的地方纔是我的家。”
“你難道要一直生活在這裡?”
“不。”白葉搖頭,站起身來,“他既然擅作主張替我接受了審判,我偏不如他的意。我要去過他以前滿是血腥的黑暗生活,我要讓他因爲擔心內疚而日夜不得安寧,最後回到我的身邊。”
彥滿眼訝意,“你是想……”
白葉垂眸,聲音很低,卻很清晰,“骨肉連心,沒有了他我現在什麼都做不了,甚至連活的勇氣都沒有,魔宮是阿夜一生的心血,他不在了,我自然有義務打理好它。”
她的眼睛直直地望向彥,黑洞洞得彷彿深不見底的沉淵,“還是說,作爲半妖的我不夠格?”
彥面上是掩飾不住的激動和欣喜,魔宮不可一日無主,大戰過後白夜一走魔界定是面臨着滅亡的可能,也許這是個萬劫不復的決定,就讓他最後自私一回吧。
他微微彎腰,伸出手來,聲音恭敬而虔誠,“我將永遠輔佐您,直至死亡,陛下。”
白葉看向一旁搭聳着腦袋的豆丁道:“豆丁,隨我去魔都吧。”
小男孩模樣的狐狸無精打采搖了搖頭,“豆丁不適合在那種地方生活,還是荒郊野外比較適合豆丁,喵。”
“你要留在這裡?”
“豆丁會去找當初失散的族羣,喵。”
也罷也罷。
白葉沒再堅持,撫了撫他的頭,最後看了一眼這間充滿回憶的小木屋,似乎想把白夜的所有都牢牢記住。
與彥一起離開的時候,桃澤花開正濃。
十里桃花,百丈的粉,一如初見時那般。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