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的高球場上原本人來人往,高天豔陽,大片濃翠的草坪一直延展到湛藍的海邊去,彷彿海上的浪一個拍打涌過來,便能將白色的泡沫都浮到草尖兒上……可是蘭溪卻忽地只覺整個世界都暗寂下來,靜得讓她心慌。
他們是河的兩岸,一邊立着娉婷嬌柔的尹若,一邊立着劍眉星目的月明樓。只有她不當不正站在中間,恰如立在水裡。水若是動了,一個浪頭便能將她捲走,連逃生的機會都沒有;水若是繼續靜着,冰冷的水就會浸透她的鞋襪,爬上她的褲管,直至將她整個凍成冰棍兒……
她知道她這一刻該動一動。哪怕就是抽身而去也好——原本她此時站在這裡就是多餘的呵,就算她此時就這麼離去,也沒人留意,更沒人在乎。
可是她的腿就跟灌了鉛似的,怎麼拔也拔不起來,就像是立在水裡久了,小腿的肌肉已然被凍僵,或者乾脆是被水草纏住了腳踝……小時候聽老媽講故事,那些水裡的水鬼,就是用她們長長的頭髮捲住漁夫的腳,將他們拖進水底給啃了的。
蘭溪此時一想到那個故事就有點想笑。老媽真的不是一個溫柔的母親,就算好容易給她講個故事,講出來的竟然也是這些嚇人的故事。也許老媽真的是在她爹身邊太久了,於是也學會了江湖氣十足;倒是後來老媽進了賀家的門,纔跟着繼父賀樑學着嫺靜下來。到後來就連她爹杜鈺洲再遠遠瞧着她老媽,都有點發愣,還問,“溪哥,那個笑不露齒的女人,真的是那你媽?”
蘭溪知道自己想遠了,連忙扯着自己的神思往回拽,然後努力撐起笑容來,舉頭望那兩個呆呆相對的人。與之前的四目凝眸相比,尹若和月明樓的目光終於各自發生了一點變化:尹若妙目中涌起水銀一樣的淚花,而月明樓的目光裡則多了絲涼薄。
“小天,真的是你麼?”
尹若依舊是拼命壓抑着,可是卻已經壓抑不住,她忍不住向月明樓伸出手去,卻又隔着距離而不敢向前——就像人在追憶過往的時候,會忍不住伸出指尖去,輕撫故人的畫像抑或是舊物。
尹若原本生得嬌弱,她這一哭就更是梨花帶雨,任誰看了都會心疼,她深深吸氣,“可是,又怎麼會是你?明明,明明他們當年告訴過我,說你已經死了!小天,你究竟是真的出現在我眼前,還是,我看見了幻象?”
尹若哭得蘭溪肝腸寸斷,蘭溪忍着自己的心痛,搶上一步去扶住尹若,低聲勸着,“尹若你別激動,他當然是真人。這其中的事情,等我慢慢講給你聽。”蘭溪說到這裡,猛然覺得自己失言,忙又更正,“……或者,你更希望是他親自說給你聽。”
祝炎皺了皺眉,也遞了張凳子過來,“你先坐下,小心暈了。”
尹若這才望見祝炎,她剛剛平靜了一點的情緒就又激動起來,眼淚再度滑落下來,“火神?原來,原來你一直都在小天身旁?原來這麼多年你們還都好好的,可是你們卻都瞞着我,從來沒有人聯絡過我,沒有人告訴過我一個字……”
祝炎卻沒有月明樓和尹若這麼激動,聽着尹若的話,他長眉反倒微蹙,迴應也並不熱絡,“尹若,是你自己先消失的吧?你跟龐家樹在歐洲生活了這麼多年,我們如何好意思再聯絡你?”
尹若虛弱地搖晃,“火神,你們果然還在恨我……”
蘭溪捨不得看尹若這樣,便忍不住悶聲跟祝炎說,“尹若她是有苦衷的!你們,是錯怪了她!”
祝炎特特盯了蘭溪一眼。
蘭溪便又是一驚,急忙垂下頭去。這麼不小心插話進去,豈不是在自己揭開自己的面具?
尹若坐下,卻還是高高仰着頭,目光只落在月明樓面上,彷彿只等着他說話。
月明樓倒是緩緩恢復了常態,轉身走回去,坐在沙發上,長腿高高交疊起來,彷彿將他與尹若之間的壁壘搭建得更高,“真不好意思龐少奶奶,你怕是認錯人了。其實你也並沒說錯,當年的‘天鉤’確實已經死了;此時坐在你面前的我,是月明樓。”
“不再是當年那個窮得連一朵花都買不起給你的小混混,今天的我是月集團的總裁,是伸手就能將龐家脖子狠狠掐住的最大對頭!”
故人重逢,隔着遙遠的七年的時光,相信每個人也都曾在那寂寞的時光裡反覆憧憬與描摹重逢的歡喜吧?尹若彷彿沒想到月明樓的反應竟然是這等的涼薄,於是她就更加止不住自己的眼淚。
可是她卻在月明樓的冷硬前不敢再自在落淚,便死死抑住悲聲,手指緊緊攥住自己手臂。修剪完美塗着蔻丹的指甲都摳進凝脂般的皮膚裡去,一道一道的紅色印子,看得蘭溪都覺着疼……
“小天,我知道你怨恨我,我沒有資格求得你原諒,我只是想讓你知道,就算要面對你的怨恨,可是我今天還能親眼看見你一切安好,我卻是歡喜至極……小天你要怪就怪吧,這原本就是我欠你的,我樂意還。”
“是麼?”月明樓卻清清涼涼地笑,“那你要穿越回七年前去纔好。若若,你有時間還是考慮一下怎麼才能穿越,就別在我眼前哭了。”
尹若疼痛得用力吸氣,身子都在壓抑地抽.搐,可是月明樓還這麼說話——蘭溪終於壓不住了,騰地站起身來,怒視月明樓,“我說了,當年是你們誤會她了!你還沒聽她說明緣由,你憑什麼就這麼對她!”
一直在旁邊看戲的容盛這會兒倒是主動蹦起來,走過來扯着蘭溪,壓低了聲音警告,“誒,你這時候還敢惹他,他在氣頭上哎!國寶小姐,咱倆先出去避避風頭去,小心被颱風尾掃到。”
“我不出去!”蘭溪伸手推開容盛。
倒是月明樓仰頭,清清冷冷地盯着蘭溪樂了,“嘖,杜蘭溪,這裡哪兒有你插嘴的地方?我跟故人說7年前的舊事,你不過是進我月集團2年的小助理——你知道什麼?”
月明樓手肘抵在膝上,十根手指緩緩對上,“……又或者,你原本就是7年前就認識我的?”
“我!”蘭溪面色大變,想要收回前頭的話,卻已經來不及。
祝炎擔心地望了望月明樓,又望了望蘭溪,繼而又望了望尹若。
容盛登時更不淡定了,兩隻手的十根手指頭都塞進嘴裡去,扮周星馳經典驚訝狀瞪着蘭溪,“你你你,你真的以前就認識小樓啊?”
他又故意結巴他!月明樓投來殺人的目光。
不過這把容盛卻沒怕,樂得跟地上撿了二毛錢似的,“我說當初小樓怎麼欽點你進月集團呢,原來不是他腦袋那天早晨被驢踢了啊!”
他這話說得——蘭溪跟月明樓同時瞪着他。
容盛趕緊捂緊嘴巴跑回一邊坐着去了,半晌都沒敢把手給拿開。
這麼一折騰,便誰都沒聽見門口的腳步聲。隨着容盛的消停,門口便隨着稀稀落落響起掌聲。只是那掌聲那麼地言不由衷,非但不是什麼讚許,反倒是冰涼的奚落。
房間內的人都驚訝擡頭,循聲去望。卻見一身高爾夫行頭的龐家樹站在門口,笑容可掬。
陽光從他背後的門口照進來,將他的面色都隱在逆光裡,就顯得其人其掌聲越加陰森。
“哎呀,真是一出好戲,可是諸位怎麼不邀請我來看?不管怎麼說,我也是當年的當事人,尤其今日還是女主角的合法丈夫……”
龐家樹一邊說着,一邊一步一步走近月明樓去。月明樓坐在沙發上,龐家樹站着,於是至少在高度上便佔了優勢,這就更加助長了龐家樹的驕矜,他甚至還自不量力地伸手拍了拍月明樓的肩頭,“誒月總裁,這麼在大庭廣衆之下,跟我老婆四目相對、淚水漣漣,好像不合適吧?”
“這話傳出去,好說卻不好聽……月總裁你說,這怎麼能讓人不聯想到咱們兩家目下的敵對上去?原來月明樓不擇手段打壓我龐氏,都是爲了一個女人。嘖——月總裁好不容易洗白了過去,如今看着也人模狗樣地成了商場俊傑,卻原來依舊是分不清輕重的毛頭小子,依舊是曾經那個放浪無忌的少年?”
龐家樹還自我陶醉地閉了下眼睛,“……嗯,當年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自以爲沒了月家當靠山,自己也能征服整個世界——卻沒想到他卻首先拿自己爹媽開刀,活活將自己爹媽撞落山崖,哈哈哈,你們說,那是不是很好笑?”
月明樓手指死死扣住沙發的扶手,手背上青筋暴起;祝炎知道他快要控制不住自己,便奔過來死死按住他的肩膀——這裡是高球場,來往的都是政商兩界的精英,龐家樹故意這樣鬧,就是爲了激怒月明樓的;如果月明樓啞忍不住,那就是中了龐家樹的圈套!
容盛都聽不過去了,起身站到龐家樹眼前眯了眼睛,“嘖,怎麼有人站這兒亂放屁啊。保潔呢,開窗戶放放味兒!”
尹若聽着丈夫的厥詞,眼睛望着月明樓的隱忍,她雖然早已怕得渾身顫抖,卻終究還是立起身來走到龐家樹身邊,嘗試伸手向外推龐家樹,“家樹,都是我的錯。我們回去吧,好不好?”
“當然是你的錯!”龐家樹越發人來瘋,借勢甩手就給了尹若一個嘴巴,“你還拿你自己當7年前那個校花尹若,招惹得多少狂蜂浪蝶圍着你轉,啊?你現在是我龐家的兒媳婦,你就得給我守着點婦道!趁着我打一杆球的工夫,你都能跑來跟老*私會;要是哪天我不在你眼前兒,你還不定給我鬧出什麼幺蛾子來!”
龐家樹狂野無狀,鬧騰得外頭人都聽見,都聚攏到大窗子外和門口來看熱鬧。月家與龐家的恩怨,商界無人不知,今天看樣子又牽扯上桃色新聞,誰不好奇呢?
尹若就更是無地自容,臉頰被一巴掌扇出五個大紅的指印來,她也不敢反抗,又沒地方能躲,只好雙手捂住了臉,只知道嚶嚶地哭泣。
月明樓終於再也按捺不住,掙脫開祝炎的手,站起身來攥了拳頭就朝龐家樹那張得意忘形的臉打過去!
“小樓!”祝炎和容盛都是驚呼。
容盛更是喊着,“哎,你倒是給我個眼色,讓我揍他啊!反正我臉皮也比你厚!”
可是月明樓的拳頭已經揮出去,勢大力沉,收不住了——龐家樹也瞧見了,他就下意識往下閃躲,卻沒想到注意力太過集中在上頭,一個冷不防,下頭被一腳就踹在膝彎上,他撲通一聲就雙膝跪倒在地!
這時候月明樓的拳頭正好打到,可惜拳頭的高度上卻沒了人——那一切都發生得太快,電光石火之間旁觀者也沒看清怎麼着了,等場面靜止下來的時候,已經變成了龐家樹直挺挺跪倒在月明樓面前!
“譁——”整個圍觀的人羣就沸騰了,各種猜測紛紛出爐:
——小龐也太沒膽了吧,剛剛嘴上說得挺光棍,人家一動手,還沒等打呢,他倒是先給人家跪下了!
——怪不得他們龐氏這幾年被月家逼得步步倒退,你看這氣勢就不一樣……
龐家樹聽見了,氣得轉頭四望,“是誰,啊?誰給我玩兒陰的!”
當時他後頭就兩個人,一個是捂臉嚶嚶哭泣的尹若,一個就是蘭溪。龐家樹的眼睛對上蘭溪,登時就亮了,“好啊,原來是你!”
龐家樹嚎叫着從地上爬起來,照着蘭溪就撲過去。正好月明樓就在他背後,直接伸手掐住他後脖子就把他給扯回來,“龐家樹你還是不是男人,你還想向女人動手?”
龐家樹聲勢浩大,蘭溪那一瞬面對着他嚎叫着撲來的時候,倒是冷靜地一動沒動。到後來龐家樹竟然沒機會撲過來,反倒讓蘭溪有所失望一般。
蘭溪也不想多說,只抱着尹若往外走,狠狠給龐家樹扔了一句,“我警告過你的,要是再動手打尹若,我絕不放過你!”
外頭便有看客想起了上回高球場發生的那宗事兒,就一拍大腿,“這個女的,我想起來了!上回就是她把小龐給收拾的!”
這麼一嚷嚷,好在便將旁觀者的注意力給吸引走了,大家便都以爲蘭溪收拾龐家樹只是爲了維護尹若,便沒人再去深想月明樓與尹若的關係。蘭溪環抱着尹若走到門口,這才立在光影裡回頭瞥了月明樓一眼。
能做的,她都替他做了。只願他知道適可而止,否則吃虧的只能是他自己。
尹若終究還是跟龐家樹一起坐龐家的車子走了。蘭溪站在車子後頭望着車子的尾巴,心裡也只覺無力。尹若終究已經是龐家的媳婦,她就是再想護着尹若,也總歸不能再像小時候那樣,可以將一切都大包大攬過來。
蘭溪心情煩躁,又不想再回高球場裡去,就在路邊的護欄上坐下來,從花壇裡抽了根草棍兒叼在嘴裡。
她現在想抽菸,很想。
可是不敢。
從前是怕被媽給發現。媽管她管得特嚴,生怕她走到爹那條道上去,所以對她簡直是死看死守。上中學的時候,每回換洗衣服,媽都把衣服湊到鼻子底下去聞,看有沒有煙味兒。
她現在不敢抽,是怕月明樓。
這兩年在月集團,她掩飾得非常好。照蜘蛛的話來說,都能得奧斯卡影后了。月明樓絕對沒見過她抽菸,如果她現在忍不住了,那待會兒面對月明樓的時候,就更沒辦法再掩飾了。
正在使勁將草棍兒想象成香菸,還得yy能嘬出煙來的當兒,竟然有人真的就給她遞過一棵煙來,而且在她的愣怔裡直接將那煙塞進了她嘴巴里!
隨之,“擦”地一聲悠長響聲,一根雪白長梗的火柴在她眼前亮成小小火炬。蘭溪盯着那長梗的火苗,就忍不住想起,某年某月的某一晚,她曾經傻呆呆地舉着一根火柴奔跑,還撒潑地笑着說,“看,老孃這也是火炬手!”
蘭溪走神的當兒,那根火柴已經自動自發把她的煙給點着了。她下意識就嘬了一口,那紅火就一閃,接着有純白的一線煙霧升上碧藍的天空去。
蘭溪自己卻深深地垂下了頭去。知道自己,完蛋了。
“蒲公英,你還想繼續裝作不認識我,到多久?”
剛剛乍見尹若,又差點跟龐家樹動手,這樣大喜大悲之後的月明樓,竟然平靜若斯——平靜得,還能老神在在在蘭溪身邊並肩坐下來,自己也點了一根菸,緩緩地吸着。
蘭溪沒說話,只將他方纔喚出的那句“蒲公英”,一個字一個字在心底再咀嚼一遍。
隔了7年的時光,就連這個稱呼,如今聽起來也如斯陌生了呢。陌生到,彷彿自己當年沒有那樣桀驁而又自豪地用這個名字自稱過一樣。
這個名字的起因,源於高中年代少女們的小資情懷。記不清是班裡哪個女生最早提起,說是哪首朦朧詩,抑或是什麼優美散文裡說過:“每個女孩子前世都是一朵花”。於是整個班級裡的女生們便都在追尋,自己究竟是一朵什麼花。
蘭溪、尹若和蜘蛛三個自然也不能免俗。尹若自然是嬌豔溫柔的水仙,蜘蛛則有些無所謂,說只要不是狗尾巴花就行;輪到蘭溪這兒,蘭溪自己倒是卡了殼。
三個人裡,蘭溪的性子居中:沒有蜘蛛那麼瀟灑到百無禁忌,卻也不會像尹若柔若無骨。尹若就笑說,反正蘭溪名字裡有個“蘭”,那自然就是蘭花啊!結果蜘蛛和蘭溪兩人一同擺手表示不同意——空谷幽蘭,跟她這性子哪裡能搭得上調?
想了半天,蘭溪終於決定下來,“如果非要當一朵花,那我就當蒲公英吧!”
她那時候是短髮,覺得女孩子的長髮礙事;卻因爲頭髮柔軟有天然的弧度,再加上她自己又不會打理,於是那頭短髮就經常在風裡輕舞飛揚。若在陽光影子裡,看上去就像一朵蒲公英。
蒲公英雖然普通,沒有嬌豔的顏色,也沒有you人的香氣,但是蒲公英活得多自由啊,只需一陣清風,便能帶她上雲霄,飛行過整個世界,然後找到自己喜歡的地方再紮下根來。而且蒲公英消炎祛腫,平易近人又行之有效……於是蘭溪決定,就叫自己是蒲公英。
蘭溪一直很喜歡自己的這個稱呼,直到某天的午後——
那天的陽光炙熱得燙人,操場的土地宛如塗炭。蘭溪從教室裡衝出來,在空無一人的操場上追上那個少年,厲聲叫着,“尹若櫃子裡的花,是你送的麼?”
那少年就停住腳步,懶洋洋轉過身來,輕蔑地瞥了她一眼,“關你p事?”
蘭溪被氣得咬牙,“我警告你,不許來招惹尹若!”
【小樓,你的初戀究竟是誰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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