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嘉?爲什麼又出現了葉嘉?李歡的聲音空洞而漠然,連發怒都忘記了,葉嘉,陰魂不散的葉嘉!她不是連他的電話也不知道麼?他不是根本不知道她在哪裡麼?而她自己也說葉嘉並未將她放在心裡麼?爲什麼她又和葉嘉和好了?而且,她還搬到了葉嘉的家裡?葉嘉,這個該死的妖僧,他到底用了什麼妖術?
眼前一陣金星亂冒,他定了定神:“馮豐,你告訴我地址……”
“……”
長久的沉默。
“馮豐,我只是想來看看你,爲你送點東西……”
馮豐低着頭,好一會兒才小小聲:“李歡,我不需要什麼,真的什麼都不需要。”
“馮豐,我只送一樣東西,馬上就走。我決不會纏着你……”
那樣的急切,還有,卑微。
孤獨的李歡,在這個世界,像一匹誤入洪荒的野狼。
她想起自己的不辭而別,心裡是微微有愧疚的。她沉默一會兒,要絕斷就乾脆斷得徹底一點兒吧:“你在家門外的小廣場等我,我來找你。”
“你的腳不方便……”
“我已經好了!”
掛了電話,李歡看着手裡的裙子,醒悟過來,立刻招手攔車。連過幾輛出租都有人,好不容易看見了空車,他飛也似的上車,往家趕。
夜風冷冷的吹在面上,小廣場上,燈光亮如白晝,很多老頭、太婆在這裡跳舞,用一種熱鬧的方式過他們的夜生活。
李歡下車,直奔廣場,在最邊上,冷清的長椅上坐着一個女子。
她穿白色的衣服,面上不再貼有紗布,也沒有絲毫的傷痕。她面帶微笑,清新、整齊、乾淨、大方,沒有絲毫的落拓和狼狽潦倒,似脫胎換骨了一個人。他細細地看她,全然的陌生,異樣的美麗,好像整個人都變化了。不,也許這些美麗自來都是存在的,只是,往常她將它用邋遢和漫不經心給掩蓋起來了。今天,這些美麗就像被擦亮的銀器,陌生得閃閃發光。
這是誰帶給她的變化?除了葉嘉,還會有誰?
“馮豐……”
“李歡!”
兩人互相招呼了一聲,彼此都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還是馮豐先打破沉默:“李歡,有什麼事情啊?”
“你的傷都好了?”
馮豐點頭。
他看她的腳,看不出什麼來。看她的臉,少了憔悴和邋遢,沉默也掩不住的容光煥發。
他盯着她看了半晌,她第一次見他這樣異樣的目光,心裡十分不安,不敢對視他的目光,微微側過頭,又低問一聲:“李歡,有什麼事情啊?”
李歡醒悟過來,慌忙將包裝好的裙子遞給她,聲音十分鎮定:“我說過要買給你的裙子,幸好,這樣的季節居然都還在……”
她呆住,無法伸出手去。他趕來,只爲了實踐當初的一句玩笑——她一度認爲,那不過是一個玩笑而已。
他手往前,遞在她的手裡:“我第一次送你禮物,請你收下!就當——是朋友送的吧。”
朋友,兩個人還可以是朋友嗎?她勉強接過盒子,重若千鈞的痛楚。
李歡鬆了口氣,笑了起來。他又給她一張卡:“馮豐,這裡面是我用那10萬獎金作爲本金投入股市賺來的。那是我們共有的,這一部分給你……”
她縮回手,不接。
他固執地遞出:“是你的。”
“不,不是我的。我不要。”
“我的所有東西都有你一半!而且,這個是我們兩人一起掙來的。一定得有你一半。”
“那是你的,不是我的!”
“馮豐!我們連朋友都不是?”
她怔住,依然不接:“你拿着,繼續吧,以後上了千萬再分給我。”
是玩笑吧?李歡當了承諾,笑着收在身邊,小心翼翼:“嗯,你記得,這是我們共有的東西,以後變了百萬千萬,都有一半是你的。”
她低頭,驚惶地發現,也許他又將這句推辭的玩笑當成了諾言。現在,許多男人不是往往信口開河轉身就忘得一乾二淨麼?李歡,他爲什麼不這樣?爲什麼?爲什麼?
她不敢看他的臉色,冷冷道:“李歡,你這又是何苦?”
“我允諾過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
“你做到,你做到什麼了?你當初爲什麼答應了馮妙蓮又不要她做皇后了?你當初爲什麼要將她趕出皇宮?你打她欺侮她生病了就趕她,當着她的面和其他女人不堪苟合,你以爲你是什麼正人君子了?現在,你幹嘛又裝出一副情種的樣子?你什麼時候開始記得對一個女人的承諾了?‘答應了就要做到’,李歡,你覺得自己很了不起?你覺得自己是一個有原則的男人?李歡,你做戲吧,繼續做戲吧,可惜我是馮豐,跟你毫無關係的馮豐,不是你的那個什麼馮妙蓮!誰要你做給我看了?你演戲演多了,以爲自己真的變成情聖了?你要做戲就去做給馮妙蓮看,不要做給我看,我和你,不過是陌生人而已……”她忽然歇斯底里地爆發,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只覺得憤怒,沒來由地憤怒,恨不得給他兩耳光。
他看着她的歇斯底里,這纔是馮豐,真正的馮豐,自己所熟悉的馮豐。那不是馮妙蓮,絕不是馮妙蓮。甚至許久,他都不曾想起過馮妙蓮——潛意識裡,早已將二人合一成了這個女人了。她的憤怒的面孔令他心裡覺得親切,他忘了她的歇斯底里,什麼都沒有說。
他的沉默讓她也平靜下來,空氣中流動着一種難堪的沉默,好一會兒,他纔打破僵局:
“葉嘉待你可好?”他明知故問。
“好得很。”她態度冰冷。
然後,又是一陣難堪的沉默。
遠遠地,對面的音箱店傳來非常囂張的歌曲,是丁文琪那首《騙子》:
別說在你心裡沒人能替換我的位置
我知道你心裡其實有很多別的位置
你給我的卡片寫着要愛我一輩子
可別人也收到相同款式
別說今天的我們是個很特別的日子
我知道你擁有太多很特別的日子
對於所有疑問你總有合理的解釋
只是讓我受夠了再說也無濟於事
你這個騙子騙子騙子騙子騙子騙子……
一臉無辜的樣子
你這個騙子騙子騙子騙子騙子騙子……
想騙到何時爲止
你這個騙子騙子騙子騙子騙子騙子……
別以爲還有下次
你這個騙子騙子騙子騙子騙子騙子……
我不是你的傻子
………………………………
禮物
李歡看她發呆,連續叫了她兩聲,她才醒悟過來,神情如寒冬的冰塊:“哦,你還有什麼事情?”
李歡突然覺得冷,覺得這個21世紀的冬天難以言喻地冷得刺骨。她愛上別人,自己又怎能繼續死纏爛打?沉默半晌,李歡維持着自己最後的高傲,點點頭:“馮豐,你走吧。”
沒有責罵,沒有怒吼,那樣疲倦的聲音,馮豐突然那麼憤恨,李歡,他爲什麼不給自己兩耳光?他爲什麼要一副被拋棄的前夫而又寬容祝福的樣子?他有什麼資格做出這副嘴臉?
他是個“寧可我負人決不人負我”的暴君,不是麼?爲什麼變成了一個心胸寬廣的正人君子?
正人君子最大的虛僞就是以“寬容”爲藉口,大打太極,說什麼“只要你幸福我就幸福”,把過錯無形中全部推給對方,自己整個變成了無辜的受害者。可是,誰能體會得到,這個“被寬容”的對象,會就此背上沉重的心靈枷鎖?
她強忍住要掉下來的淚水,看着那個包裝精美的盒子,那麼刺眼!她將盒子塞在他的手裡,轉身就走。
李歡拉住她,將盒子重新放回她的手裡:“馮豐,請你收下,不然,我終生都不會心安!”
半年同一屋檐下的日子,尖刀一般劃過心靈。
他要心安,自己就不要心安了?自己拿着這個盒子,就如一座鐵塔,被鎮壓在塔下,千年妖孽,心靈永不得翻身?
她鑽心地憤怒,拿了盒子轉身就走,因爲走得太快,尚未痊癒的左腳鑽心疼痛,微微有些瘸子。李歡搶上前,想扶她一步,卻見一個健壯的中年婦女早已扶住了她,前面停了一輛車,司機探出頭來……
李歡頹然停下腳步,心裡碎成一片一片舀不起的薄冰……
車子開動,馮豐才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陳嫂看她緊緊抱着的盒子,不,那不是抱着,像被一副枷鎖牢牢禁錮着。
陳嫂心裡隱隱揣測起來,莫非這姑娘是拋棄了自己的窮男友選擇了白馬王子?
葉嘉回來,是第二天傍晚。
早已過了立春,春節來得遲,天氣不若冬天,倒有幾分春意,日日豔陽。晚上的涼風似乎也不那麼刺骨了。
馮豐坐在客廳裡看電視,心神不寧,第一百零一次張望時,一個人從對面晃盪的木橋上大步走來,滿面笑容。
她坐起身,葉嘉已經飛快跑了過來,很隨意地將包放在一邊,抱住她的肩膀:“小豐,在等我吃飯?”
“嗯。”她老老實實地回答,“我本來還在失望,怕你又不回來呢。”
“呵呵,我這不回來了?”
他看她,“臉上的傷都好了啊。可是,眼睛爲什麼是腫的?昨晚沒睡好?”
她叉開話題,聲音輕快,又帶了點兒嬌嗔,她在葉嘉面前,總是難以自抑地流露出這種嬌嗔的模樣:“你有沒有給我買禮物?”
葉嘉不好意思地搔搔腦袋:“小豐,我忘記了。我從來沒有買禮物的習慣。以後要記得了。呵呵,你喜歡什麼?明天我帶你出去買。”
哼,開口要纔買,就不是禮物了。而且,明天是除夕呢。
她笑起來,跟了葉嘉去吃飯。
兩人在餐桌上吃飯,十分豐盛。
“葉嘉,你要多吃點,要吃很多……”
“爲什麼?”
“因爲陳嫂和王伯都回家過年去了。明天要吃得自己煮啦。”
“哦,我倒忘記了。是啊,這頓得趕緊吃。嘻嘻,小豐,你會煮飯不?”
“我會,但是煮得巨難吃呢。你呢?”
“我根本不會。不過,我會煮一種意大利麪和海鮮,以前唸書時學會的。你要不要吃?”
“要。你煮什麼我都要吃。不過,這頓先吃飽點,那樣明天才經得住餓。”她邊說邊狠狠吃起來。她的吃相影響了他,他像好勝的孩子,不甘落在同伴的後面,兩人竟拼着吃起來。
兩人拼命吃,等到實在撐得不行了,兩人才醒悟,相對大笑,葉嘉撫着肚子,也不知道是笑疼的還是撐疼的:“小豐,你真是個傻瓜。”
“你才傻呢,大傻瓜,撐成這樣,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