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天,孫權已經不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話。
避其鋒銳,委曲求全。說起來好聽,其實就是“打不過魏霸,你認輸吧”的委婉說法,雖然有些刺耳,孫權也認了。畢竟事實擺在這裡,陸遜和潘濬兩人一起出手,都敗在了魏霸手下,不管是魏霸太能打也好,陸遜犯了迷糊也罷,主力損失慘重,無力再戰,這是事實。孫權認了。
可是,後面的“養精蓄銳,與民休息”的味道就複雜了。你可以當成是學勾踐,臥薪嚐膽,也可以理解成這是失敗的原因:你賦斂太重,失去了民心,所以這才導致大敗。
孫權對這個非常不能接受。
沒錯,我的賦斂是比較重,戰爭時期嘛,不多收點稅怎麼養兵,沒兵怎麼打仗?你們在臨賀,一邊要我施仁政,一邊不是也在要兵要糧?我也想施仁政,可是形勢不容許啊。等天下太平了,我自然會輕薄徭役,與民休息,可是現在根本不可能。
說到底,我不是失去了民心,我是失去了你們的心。你們一邊要權利要富貴,一邊卻說得冠冕堂皇,仁義都在你們嘴裡,暴政都是我乾的。
孫權強壓着怒火,纔沒有對潘濬惡語相向。畢竟潘濬兩次被俘,心情本來就不好,在這種情況下,他沒有投降魏霸,還堅持回到武昌來,的確不容易。話說得太難聽了,會傷感情。
孫權很客氣的送走了潘濬,讓他好好休息。不要太難受。他還大度的說,如果他想回老家住兩天,休養身心,他也非常贊同。南邊雖然打得戰火紛飛,臨沅一帶還比較剋制,趙統和步騭在對陣,卻沒有交戰,還算是太平。
潘濬聽出了意思,再拜而退,回到府中。他就把大門一關。閉門思過,再也不出門,也不接受任何訪客。在這種敏感時刻,他如果回臨沅去。基本上和投降沒什麼兩樣。
其實潘濬有些敏感了。孫權現在真心沒時間關注他。孫權的所有心神都在重開談判的事情上。
雙方的談判其實早在一個月前就開始談了。不過那時候誰也想不到會是這個結果,費禕也不敢相信魏霸會戰勝陸遜,所以他的立足點是保住武陵。讓陸嵐從辰陽撤出來,同時保住交州商道,如果能割據鬱林,那就再好不過了。
可是孫權對戰勝魏霸信心滿滿,他考慮的是要不要徹底殺死魏霸,所以他一直在拖,一是在等陸遜的好消息,二是在等周胤的好消息。結果周胤消失在大山深處,如石沉大海,而陸遜在付出了慘重的代價之後卻沒能取得一場期盼已久的勝利,反而迎來了一場慘敗,一場誰也不敢相信的慘敗。
在接到諸葛恪軍報的那一瞬間,整個武昌城都屏住了呼吸。正在和張溫扯淡的費禕當時就變了臉,如喪考妣。張溫則喜笑顏開,要求休會,先聽聽前線的情況再談。
他們都沒有想到會是這個結果。事實上,當時預感到不對勁的只有孫權本人,其他人只知道前方有緊急軍報傳來,卻不知道是誰寫的,而孫權則從軍報由諸葛恪執筆而不是陸遜執筆聞到了不祥的味道。
當孫權召見張溫和費禕之後,整個形勢頓時逆轉了。費禕欣喜若狂,張溫目瞪口呆。
談判的形勢也立刻變了個味道,孫權雖然還威脅要撕毀盟約,與蜀漢全面開戰,可是雙方都清楚,孫權已經沒有這個實力了。接下來,最可能發生的是蜀漢三路進攻武昌,雙方就整個荊州的歸屬決戰。
如果不是諸葛亮的主力正在關中與曹魏對決,費禕不希望東州系的李嚴和孟達因此立功,並侵佔原本要供應諸葛亮的物資,他大概會拂袖而去。儘管如此,費禕還是獲得了極大的主動權,他不再急於恢復盟好,轉而拖延時間,向孫權提出了非常過分的要求。
他要整個交州,並且重新分割荊州的江南部分,至少要恢復建安二十四年以前的格局,也就是以湘水爲界,湘水以西歸蜀漢,湘水以東歸孫吳。
這裡面涉及的東西太多,費禕只是一個使者,沒這麼大的權利,他只能說說而已,究竟怎麼談,還要諸葛亮來做決定。但是他可以等,而孫權卻等不得。他們在等的每一天,魏霸都在向北推進。
得知陸遜撤退,魏霸立即命令靳東流率軍跟進,一路兵不血刃的接收了零陵和桂陽,大軍進入長沙郡內,陸遜在長沙郡治臨湘(今長沙市)停了下來,不再後撤。靳東流也沒有逼得太緊,就在漣水注入湘水的地方列營。靳東流的大營兩面臨水,扎得非常穩健,根本沒有給陸遜一點可趁之機。事實上,這一路上靳東流都沒給陸遜機會,陸遜幾次想伏擊他都沒能得逞,只好作罷。
雙方對峙,事態卻沒有就此打住,而是在不斷的惡化。正如潘濬猜想的那樣,魏霸這一次戰勝陸遜,不僅取得了戰場上的主動權,更將神將的威名傳播到四方。桂陽、零陵郡內的蠻夷聞風而動,紛紛趕到臨賀,向神將表示祝賀,並希望加入神將的麾下,驅逐孫吳。有人拍着胸脯說,只要神將你點個頭,給一副印綬,一面戰旗,我們自己就可以拉起一批人馬。更有甚者,還沒和魏霸聯繫上,就拉起了神將的大旗,號稱自己是神將的部下,替天行道,弔民伐罪。
這其中當然也少不了混水摸魚,舉着神將的旗號打家劫舍的。
不管怎麼說,江南是風起雲涌,大有魏霸振臂一呼,江南就不復孫吳所有的態勢。甚至連江北的江夏、廬江一帶都開始騷動起來。在這種情況下,要說孫權不着急,那是不現實的。
一時間,荊州風聲鶴唳,所有的孫吳將領都進入了戰備狀態,四處滅火,盡一切可能的控制事態,以免這些蠻夷和蜀漢互相呼應,徹底支援孫吳在荊州的統治。與此同時,孫權緊急調動人馬增援,重點是西陵,以防陳到、李嚴東下,孟達南下,與魏霸一起夾擊武昌。
全軍總動員,要消耗的糧草當然成倍增加,偏偏這時候孫權雖然對陸遜、潘濬的仁政嗤之以鼻,也不敢增加荊州百姓的賦稅,以免以起更大的騷動,只能從江東調集糧草。這樣一來,江東人牢騷滿腹,大有不平則鳴之意,搞得孫權焦頭爛額。
在這種情況下,孫權明知不能太軟弱,也不得不對費禕做出了讓步。是不是要分割荊州,我們再說,你先讓魏霸停下來。他要是繼續進兵,我們就沒有談的必要了,東吳只有決一死戰。
費禕考慮了一下之後,同意了孫權的要求,以最快的速度趕到了臨烝,見到了剛剛趕到的魏霸。
打敗了陸遜之後,魏霸收穫了大量的輜重,還有近萬的俘虜。與此同時,大量的蠻夷從四面八方趕來,熱情如火的要加入他的隊伍。他沒有大肆擴召,精挑細選了一萬五千人,將大軍總數增加到四萬出頭,靳東流領一萬,留了五千人給廖立,他自領兩萬五千人。
經過臨賀一戰,原本習慣一哄而上的蠻子們知道了列陣而戰的重要性,心悅誠服的接受了魏霸的整編。魏霸一邊行軍,一邊訓練,把那些經歷了大戰,立了功的將士們提拔起來,擔任大小軍官,再由他們將自己的理念灌輸到每一個士卒的頭腦中去。經過一番努力,這隻主要由蠻夷組建起來的大軍表現出來的氣勢已經與通常印象中的蠻夷大不一樣。
費禕看到的是一支軍紀嚴明,訓練吃苦的正規軍,而不是那些散漫的蠻夷大軍,相信就算再遇到同等規模的孫吳大軍,他們也有一戰之力。
費禕且喜且憂,見到魏霸的面之後,他有些不自然的笑道:“子玉,恭喜啊。”
“恭喜什麼啊。”魏霸連忙從案後站了起來,搶步上前,深施一禮:“費君,你只看到我的風光,卻看不到我的累。以前只覺得統兵數萬很威風,現在我是知道了,這其中的苦楚只有自己知道。幾萬人的吃喝拉撒睡,我都要操心,一有照顧不到的地方,就會出紕漏。想起來,丞相真是不易啊,十多萬大軍如臂使指,非常人所能及。”
費禕似笑非笑的打量着魏霸:“你真這麼想?”
“那當然。”魏霸一本正經的說道:“我對丞相的景仰有如大江之水,滔滔不絕啊。”
“都是統兵數萬的一方重將了,還這麼不正經。”費禕無奈的搖搖頭,也不客氣,自己找地方坐了下來,拍了拍酸脹的腿,說道:“子玉,你知道我這麼急着趕來的目的嗎?”
“大致猜到一點。”魏霸收起了笑容:“關中的形勢不理想?”
“嗯。”費禕長嘆一聲,愁容滿面。“上洛、潼關已經惡戰多時,雙方都消耗甚大。可是張郃、秦朗率領的主力卻一直沒有出現,誰也不知道他們在哪裡。丞相的主力在隴山以東嚴陣以待,可是他能不能等到張郃,誰也說不清。”
“要我增援嗎?”
“丞相還不知道你打贏了,所以我還不清楚他的意思。不過從我個人的分析來看,如果你能率軍北上,威脅洛陽,並進而進軍洛陽,一定能減輕丞相的壓力。”費禕直視着魏霸的眼睛:“子玉,你這次大捷,讓丞相當初的戰略設想又有了實現的可能。這可是大好機會,千萬不能放過啊。”
魏霸拍拍胸脯,大聲說道:“只要丞相一紙令到,我立刻率軍北上,與丞相夾擊曹魏,恢復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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