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震沒吭聲,若有所思的看着魏霸一眼。
他親自趕到朱崖來,不僅是希望傳達諸葛亮的意願,更是想親眼看看魏霸的實力。一路上,他已經看了不少,爲魏霸治下的百姓生活所震驚,此刻上了朱崖島,做出一副對朱崖風光很感興趣的樣子,東拉西扯的問了一大堆,其實就是想從側面打聽一下朱崖島上的人口。
沒想到魏霸很坦然,沒讓他費什麼口舌,直接把情況告訴了他。
人口不少,暫時用不上。這就是朱崖島的實際情況。
陳震理解魏霸的意思,所以他相信魏霸沒有瞞他。從另一個角度說,魏霸其實已經大致知道了他的來意,所以很坦然的把自己的實力展示在他的面前。
山野之人,好勇鬥狠,但是不守紀律,私鬥還行,真正上了大陣,一旦遇到強敵,很容易潰敗。這點常識,陳震懂。勝兵指的是身體素質,但是勝兵者不一定都能成爲真正的士卒,更不等於精銳。可是魏霸的實力依然不可小覷,以朱崖島的情況,七萬多戶,就算每戶出一丁,那也是七萬多人。
這還僅僅是朱崖島,是魏霸直接控制的封地,如果再加上其他地區,魏霸的實力早已凌駕朝廷之上。
難怪諸葛亮有些信心不足。
陳震現在覺得,諸葛亮當初爲了對付孫權,把魏霸送到武陵地區是一個錯誤;後來魏霸立功之後,沒有及時將魏霸召回成都。又是一個錯誤;再後來,讓魏霸直接統治封地朱崖島,更是大錯特錯。漢代規矩,諸王列候只有享賦稅的權利,沒有治理封地的權利。朱崖雖然是魏霸的封地,但是魏霸本人不可以直接管理朱崖,而應該由朝廷另外官員治理。當初朝廷對朱崖一無所知,也沒有人願意跋涉萬里,到一個聞所未聞的荒島上任職,就稀裡糊塗的由魏霸自治。結果養虎爲患。造成了魏霸實際割據的局面。
朱崖已經成了魏霸的私邑,那些渡海來歸的流民,也成了魏霸的私人部曲。
照這麼說來,彭城之戰的損失雖然大。對魏霸來說又算得了什麼呢。只要給他時間。他很快就能重建規模更大的部曲。
丞相急於發動統一天下的大戰。莫非就是想盡快解決中原的問題,不給魏霸太多的時間?
一剎那間,陳震想了很多。想得越多。心情越是黯淡。
……
與漢家風味迥異的酒食,充滿野性風情的歌舞,熱情周到的禮節,都無法讓陳震心中的那抹黯淡散去,相反變得越加濃重。
他雖然和魏霸接觸不多,但是他能看得出來,此刻的魏霸和彭城之戰前的魏霸有些區別。
那時候的他意氣風發,恍若新硎之刃,銳氣逼人。
現在的他沉默寡言,如千年古劍,英華內斂。
當他舉起酒杯時,他是好客的主人,臉上洋溢着熱情的笑容,可是當他獨坐時,你才能發現他的眼神沉靜,甚至還有一些哀傷。
陳震不會認爲魏霸是被彭城之戰嚇破了膽,相反,他覺得魏霸像一塊玉,經過那場血戰的琢磨,現在散發出溫潤深邃的光。
張郃就是那塊攻玉的他山之石。
看着魏霸那平靜的眼神,陳震卻不由自主的心驚肉蹤。這樣的眼神,他曾經在諸葛亮的眼中看到過,那是自信的眼神。可是如今,諸葛亮的眼神已經不再自信,他的眼睛因爲熬夜而充滿了血絲,他的眼神不再清澈如淵,反而多了幾分他這個年齡不應該有的火氣,焦躁不安。
晚宴後,魏霸起身送客,陳震卻不肯應禮。他靜靜的看着魏霸,眼神中露出些許請求。
魏霸皺了皺眉,放下了拱手的手,轉而笑道:“孝起先生,請移趾登樓,我們賞月品茗,如何?”
陳震如釋重負的笑道:“敢不從命。”
魏霸微微一笑,似乎沒有聽出陳震用詞的變化,轉身引着陳震到了後院。陳震和魏家父子交往很少,他沒看出來後院的格局和魏延在漢中莊園的格局一樣,西側是魏霸夫婦所住的小院,東側有一幢兩層小樓,那是魏霸的書房,和西側小樓隔着百餘步。
陳震跟着魏霸登上小樓,一眼就看到了擺在正中間的那口刀。他頓了一下:“這……就是那口關侯留下的萬人敵?”
魏霸有些意外:“沒想到孝起先生也知道這口刀。”
陳震笑了笑,走到案前,正身直立,雙手拱在胸前,低頭默立片刻,重新睜開眼,又施了一禮。
魏霸靜靜的看着,見陳震施完禮,側身相讓。有婢女上來,架好茶壺,擺好茶杯。魏霸擺擺手,婢女退了下去,順手帶上了門。
陳震沒有入座,卻在沿牆擺放的書架旁慢慢的踱起步來。這上面有不少兵法書,用青囊裝着,囊口用骨籤標識,骨簽上的字如長刀大戟,粗獷得近乎粗野。更多的卻是手抄本,裝訂成一冊冊,用布面的書函裝着。書函上有長條的棉紙題簽,上面寫着諸如“扶南”、“天竺”等字樣,字體和諸葛亮的字體有幾分神似,顯然是魏霸自己寫的。
陳震看着那些抄本,沉默了片刻:“這些都是你收集來的資料?”
魏霸走過來,點點頭,伸手拿起標有“天竺”字樣的書函,解開上面的玉別子,拿起一冊薄薄的書頁,遞給陳震:“這篇天竺略論,共七千餘字,花了我六十金。”
“六十金?”陳震手一哆嗦,差點拿不住書。
“是啊,士子游歷天竺,一年開銷需要十金左右。這是三個學子在天竺兩年的結果,在互相不知情的情況下獨立編撰而成,最後再進行彙總。”
“值麼?”
“值與不值,就看你怎麼看了。”魏霸淺淺的笑道:“據我所知,成都有人一頓飯吃掉一金的人不在少數。你覺得他們值麼?”
陳震沒有再說什麼。他當然知道魏霸說的是真的。
“花了這六十金,我就知道了天竺人缺什麼,有什麼,有的放矢,以後每年與天竺間的貿易來往大概能多賺千金左右。”魏霸伸手相邀,雲淡風清的說道:“這些事,那些商人沒有精力做,沒有實力做,沒有心情做,只好我來做。以每金十算的商稅來說,我半年就能把成本收回來,剩下的都是賺頭。”
陳震愕然的看着魏霸。他知道魏霸的賬是怎麼算的,可是他沒想到魏霸會在商業上花這麼多心思。
“孝起先生?”魏霸叫了一聲,把陳震叫醒。陳震連忙掩飾的笑道:“那你一定賺了不少錢?”
“賺了一些,不過又都花出去了。”魏霸笑笑:“我的身邊有不少特別能花錢的人。”
陳震嘆了一口氣:“陛下要親征,你能支援多少?”
“陛下爲什麼要親征?”魏霸很直接的問道:“是陛下要親征,還是丞相要親征?”
陳震猶豫了片刻:“是丞相建議陛下親征。”
魏霸撇了撇嘴,一點掩飾也沒有的說道:“我不贊成。”
“你不贊成?”陳震皺起了眉,“爲什麼?”
“時機不對。”魏霸轉身走到牆角,拉開一道淺綠色的牆帷,露出一整面牆的地圖。“孝起先生,你知道曹睿身體不好麼?”
“知道。”
“那你知道他是什麼病麼?”
陳震搖搖頭,他怎麼可能知道曹睿是什麼病。
“曹睿已經年過三十,尚無子嗣,朝中大臣勸他從宗室中另擇子弟以爲儲君。曹睿不願意,他還是想自已生一個兒子。”魏霸轉過身,看着陳震:“他借用藥物之力,旦旦而伐,精血兩虧,如今已經病入膏肓,時日無多。”
陳震眉頭一皺:“你的意思是……”
“我可以等他死。”魏霸無聲的笑了起來,笑得很陰森,讓陳震心裡一陣不安,後背有些發涼。“曹睿精通權謀,是難得的強權君主。若不是他,恐怕曹家的江山早就讓司馬懿那些世家奪了去。只是因爲曹睿,曹氏才能堅持到現在。就目前而言,曹氏宗室找不到一個能和他相提並論的儲君,所以,曹睿一死,曹魏必亂。”
魏霸擡起頭,眼神炯炯有神:“曹睿是個聰明人,他知道這個後果,所以,他急於謀求談判。如果條件合適,他不會反對去帝號,向我大漢稱臣,我不明白,爲什麼談了一半不談了,究竟是誰不想談?”
陳震閉口不言,腦子裡卻是翻江倒海。魏霸說是的曹魏,可是蜀漢何嘗又不是同樣的情況。現在能有威望和才智壓制住魏霸的人,只有諸葛亮一個。曹睿身體不好,諸葛亮同樣身體不好。曹睿死了,曹魏必亂,諸葛亮死了,蜀漢也必亂。
與其說魏霸是在等曹睿死,不如說魏霸在等諸葛亮死。
他遠在朱崖,不代表他對成都的事不清楚,恰恰相反,他非常清楚。他能知道曹睿求子心切,精血兩虧,怎麼可能不知道諸葛亮心力交悴,已經快要油枯燈滅?所以他不肯去成都,他就在朱崖呆着。
他在等諸葛亮死。他根本不需要做什麼動作,他甚至不需要關心成都會有什麼事,他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諸葛亮死之後的事情上。不管諸葛亮做出什麼樣的舉動,只要他無法殺死魏霸,他就無法阻止局勢的發展。
所以,魏霸不去成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