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亮想不明白魏霸的做法,不是因爲他不聰明,是因爲他的思維和魏霸南轅北轍,完全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種治國方略。
諸葛亮沿襲的是管仲的制國方略。管仲在經濟上採用國有經濟主義,也就是所所有能掙錢、高利潤的行業都收歸國有,由政府來壟斷經營並獲取高額利潤。這種經濟政策有利於快速集中財富,壯大國家實力。在經濟總量並不大的情況下,能優先保證國家的經濟利益,確保政府擁有最大的財富,能夠削弱地方或貴族的力量,有助於社會的穩定。在對外戰爭時,也因爲政府擁有更多可調配的財力物力而處於有利地位。所以這種政策在春秋戰國那種環境中有明顯的優勢,並得到了迅速的發展,最後的極端體現就是商鞅的法治。
這種政策的目的是國富民強,國家因爲佔據了大量的財富而富,民因爲窮而不得不跟着統治者的指揮棒走,被迫變得強,這就是商鞅說的,百姓只知耕戰,不問其餘。
這其實是一種戰時體制,在天下紛爭的時候,這種體制的優越性不言而喻。因此齊國用管仲而九合諸侯,秦國用商鞅而一統天下。在其後,這種經濟政策便沿襲下來,哪怕是儒家佔據了統治思想之後,這種政策依然是最有效的政策,也是絕大多數政治家心嚮往之的好政策。
中國兩千年的封建社會就是沿用這種政策,也就是耳熟能詳的國營經濟。管子可以說是國營經濟的鼻祖。諸葛亮自比管仲樂毅,習慣於這種經濟政策思維自然是順理成章的事,他治蜀所用的一切手段,大致都可以從管仲的思想中找到思想根源。事實上。後來的政治家,像王安石、張居正等人,都是採用近似的政策。
所以他不能理解魏霸的做法也就不奇怪了。
再聯想到魏霸一直不肯與他正面衝突,甚至連南陽戰功都不肯要的做法,諸葛亮以爲魏霸這次又是效仿黃老之道。施無爲之治,讓利於民,與民休息,進一步的韜光養晦,作壁上觀,便暫時把這件事放在一邊。轉而考慮李嚴要送女兒入宮的事來。
相比之下,這件事顯然更迫切,因爲李嚴這是在直接挑戰他的權威,如果張皇后因此被廢,那以後還有誰會相信諸葛亮可以保護他們?如果利益得不到保證,誰還會跟着你。官場上趨利避害是本能。沒有人會選擇軟弱無能的一方,而與強者對抗。
這個結果,連魏霸自己都沒有想到。
不僅諸葛亮一個人對此漠然,楊儀這個精於糧谷計算的金算盤,面對魏霸的這個政策時也沒有意識到其中的殺機。相反,他表示了極大程度的蔑視。在他看來,國之本在農。魏霸如今剛有點成就,不專心務農積穀,卻養了那麼多遊手好閒的人,現在居然還要讓利於民,把珍珠、礦山林澤等利潤豐厚的產業都讓給世家經營,不僅對積累實力不利,而且必然會造成世家實力強大後尾大難掉的局面。
總之一句話,魏霸現在的所作所爲都是自取滅亡之兆,丞相你大可以放心,這人成不了事。用不了幾年他就難以爲繼了。俗話說得好,小時了了,大未必佳,就是說的這一類人。還是專心對付李嚴和馬謖吧,他們來勢洶洶。如果不認真對付,後果不堪設想。
諸葛亮深以爲然。他本來就這麼想,楊儀的贊同讓他心裡更有底了。
然而在怎麼對付咄咄逼人的李嚴上,諸葛亮和楊儀卻有不同的看法。
“丞相……”楊儀的臉有些紅,聲音也有些衝,連手腳都有些不受控制的顫抖,嘴角積着一些白沫。“你還是回成都吧,公琰乃忠厚之人,忠心無可挑剔,可是他的性子也太慢了些,做什麼事都慢一步啊。張君嗣的性子倒是急,可是他舉止輕佻,無大臣之體,更不是馬謖的對手。要想安生,只有丞相回成都一途,別無他想。”
諸葛亮輕鎖眉頭。他知道楊儀說得有一定的道理。馬謖曾經是丞相府最傑出的俊才之一,蔣琬、張裔等人都不如他。如今馬謖轉而依附李嚴,反戈一擊,對丞相府來說壓力的確很大。馬謖給李嚴出的這幾個主意,就不是蔣琬等人能應付得了的。
可是,讓他現在回成都去,卻不是什麼好主意。回到成都就能解決問題了嗎?是的,他回到成都,不管是李嚴還是馬謖,都不可能像面對蔣琬、張裔這樣取得上風,可是朝堂上的鬥爭歸根到底還是看戰場上的表現。李嚴在南陽有孟達,背後還可能有魏霸的支持,他呢?姜維倒是個人才,資歷卻太淺,根本指揮不動那些老將,他現在還是一枝嫩竹竿,要想挑起千斤擔,還要他再教導一段時間。
像魏霸那樣早熟的年輕人畢竟是少數。姜維少年喪父,哪能和從小就由嚴父教導的魏霸相提並論。
一想到這件事,諸葛亮就覺得很遺憾。如果魏霸現在是支持他的,哪裡會有這麼多事。因爲魏霸的離心離德,以至於他現在連魏延都不敢大用。否則的話,魏延也足以挑起鎮守關中的重任。
吳懿倒是合適,可是吳懿守則有餘,攻則不足。更何況,他如果來了關中,那漢中怎麼辦?
諸葛亮只恨自己分身乏術,縱使他夜以繼日,廢寢忘食,他也無法兼顧朝堂和戰場。兩害相權取其輕,他只能暫時讓李嚴在朝堂上得意一時。
更何況,他對楊儀的心思非常清楚,只怕在顧全大局的話語下,楊儀還在想着鎮守關中的重任。
可是他根本不是合適的人選,別的不說,就他那睚眥必報的狹隘性格就擔不起這樣的重任。
諸葛亮沒有說什麼。他擺了擺手:“威公,沒有這麼嚴重,且不說李嚴能不能得逞,就算他將女兒送進宮,就一定能做皇后?他想得太簡單了。你不用理他,還是想想怎麼才能儘快做好攻擊河東、幷州的準備吧。”
楊儀有些失落。“丞相,逆魏正在往河東、幷州一帶調兵,我們軍力、糧賦都沒有足夠的優勢,倉促出兵,恐怕不美。依儀之見,至少還要等兩到三年,才能積足出兵的糧谷。”
諸葛亮眉頭微皺:“這因爲如此,纔要倚仗你這樣的人才精打細算,搶佔先機。若等魏國準備妥當,機會豈不是更小?”
楊儀怏怏的應了一聲,轉身出去了。諸葛亮沉思良久,坐回案前,磨墨濡筆,開始寫信。
……
晉陽。
秦朗、田豫、夏侯霸三人坐在堂上。夏侯霸一杯接一杯的喝着酒,田豫雙手扶着案,杯中酒蕩起一圈圈的波紋,閃着光。坐在正中的秦朗握着酒杯,卻一直沒有喝,只是將酒杯在手中打着轉。他盯着案上的一封文書,一對劍眉蹙着,眉心成了川字。
三個人已經這麼坐着已經很久了,都是因爲秦朗面前的這封文書。
這是天子曹睿寫給秦朗的私信,問題只有一個:重創柯比能,給草原上的胡人一個警告,爲接下來的幷州之戰清掃障礙。
秦朗等人很明白曹睿此刻的心情。他們已經知道了柯比能和諸葛亮之間的聯絡,若不是郝昭見機快,等柯比能率領一萬精騎突然出現在他們背後,他們能不能安全的回到幷州都是個問題。
得知柯比能叛魏附漢,田豫非常憤怒。他對柯比能一直就不滿,倒不僅僅是因爲柯比能把他困在馬城,而是因爲柯比能的野心。
他一直想做第二個檀石槐。
檀石槐統一草原的時候,給大漢造成多在的困辱,身爲漁陽人的田豫非常清楚。當年漢桓帝爲了邊疆安定,不惜自降身分,主動要和檀石槐和親,最後卻被檀石槐拒絕了。這簡直是莫大的污辱。如果柯比能壯大起來,曹魏難免會重現那屈辱的一幕。
作爲曾經的護烏桓校尉,田豫對此憂心忡忡。
然而,此時此刻,天子要他們重創柯比能,卻又是一個非常嚴峻的挑戰。誰都知道,南陽、隴右先後失守之後,不僅大魏的疆域只剩下一半,天子的權威也受到了嚴重的質疑,甚至有人開始懷疑大魏的國運。他們這些從隴右撤退回來的將領,無疑也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可是天子沒有責怪他們,天子把所有的指責都壓了下來,沒有給他們任何處置,甚至沒有爲了緩和一下對抗情緒把秦朗調回洛陽。這份信任和理解足以讓他們感恩戴德,也足以讓他們對面柯比能的大軍毫無懼色,慷慨赴死。
可是他們卻不能死,甚至不能敗。如果沒有把握打一個暢快淋漓的大勝仗,他們就不能輕舉妄動。
大魏現在再也經不起一次慘敗,天子也承受不起一次用人失誤的指責。
他們偏偏沒有必勝的把握。哪怕是天子將殘存的三千多虎豹騎都調了過來,他們也沒有把握一戰而定。
因爲草原上的戰鬥與中原的戰鬥根本就是兩種模式,柯比能甚至不用打,他只要帶着部落退入草原深處,就能讓他們無功而返。
草原上的胡人一直就是這麼幹的。當年檀石槐曾經用這一計把三路出擊的漢軍打得一敗塗地。作爲檀石槐的崇拜者,柯比能對這樣的戰術再熟悉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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