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離張家灣應該不遠了,站在高高的黃土山上,遠遠地能看到從張家灣升起來的縷縷炊煙,張家灣就像一個睡覺不太老實的娃娃,枕着黃河母親的胳膊,或酣睡,或燥動。黃河在那兒拐了一個大灣,淤出來大片肥沃的土地,養育了一代又一代的張家灣人。要不是鬼子來了,要不是兵荒馬亂不太平,張家灣的日子應該是充裕的、祥和的。

路上不再荒涼,也能遇到三三兩兩的行人,打聽一下離張家灣的遠近,一律回答“不遠不遠”,翻過那道樑,越過那條溝,淌過那條河,就不遠了。可是,用腳步丈量起來,一道溝一整天都走不完,一道樑爬上來,發現還有一道樑再得翻越。一條河,說是小河,卻也是水勢洶涌,水流湍急,想要徒步涉水過河,也是難度不小。

豆花就遇到了這樣一條所謂的小河,河水一路狂奔,擁擁擠擠地向着黃河奔去,迫不及待地要投入黃河母親的懷抱。雖說她也算是在黃河邊上生活的人,但穀子地只算是在黃河流域之內,算不上是真正的黃河人,她不識水性,不會鳧水,遇到這樣的河流只能順着河道走,走到盡頭了,與黃河交匯在了一起,張家灣就到了。

往前走着,走着走着,出現了一片峽谷,兩岸懸崖峭壁,刀削斧砍一般直立,河水歡快地流過,豆花卻不得不停下腳步,前面再無路可走,她得再得爬上這道坡,翻過一座山,再下到河道里邊。她精疲力竭,坐下來休息一會。

豆花歇腳的地方是一塊大青石,長年被河水沖刷,幹靜如始,平滑如鏡,平坦如席。她伸展四肢,四仰八叉躺下,把身子交給了大青石頭,耳聽歡鬧的河水,眼看碧藍的天空,雲朵在天上浮游,魚兒在水裡跳躍。她揀了身邊兩顆河卵石,隨手扔進水裡,就打中了一條大魚,魚兒撲騰了兩下,白肚皮翻到水面,隨即被水流沖走。

豆花來了興致,翻轉身子,爬在大青石上,看着河裡的魚兒嬉戲,手伸進水裡,就有傻魚兒遊動過來,好奇地圍着她的手上下翻轉,左右啄食,吻一下她的手指,快速躲開,走不了多遠,又戀戀不捨地返回來,圍在她的手指周圍,好像她的手上抹了蜜汁一般,令它們留戀不捨。

豆花逗着魚兒,看着自己的手指在清澈的河水裡邊划水,五根手指各不相同,大拇指和食指皮膚有點乾燥,有一道裂口隱隱作痛。中指結實、細長,結婚那天婆婆給她戴上的那個銀戒指深深地長進了肉裡。無名指和小指光滑細膩,也如蔥白一樣蔥嫩。

豆花兩隻手在水裡劃拉着,有一羣魚兒圍攏過來,她順手一抓,一條大魚掙扎着,被她甩到了石頭上,蹦躂了幾下,最後不再做無謂的掙扎,睜開魚眼看了豆花幾眼,然後閉上眼睛,它大概也預料到了自己的結局,呼噠呼噠地翕動着兩鰓,表達着自己的不滿。它此時也許要後悔死了,真是好奇心害死魚,爲甚麼要去啄食那根小手指呢?不就白一點、嫩一點嗎?這下好了,手指好吃,自己成曬在案板上的魚了。魚無奈地嘆息一聲:完了。

豆花感覺不到魚的感受,她只覺得自己肚子餓了,石頭是現成的,撿三塊石頭壘起一個瓜皮竈,攏來一堆乾柴,再折下一枝樹枝,將魚兒開膛破肚,刮鱗去腮,樹枝穿起魚兒,架在火上燒烤。魚兒熟得快,魚肉細嫩肥美,雖然沒有任何佐料,但入口即化,實在是一道人間美味。

吃完烤魚,豆花本想在大青石上美美地睡上一覺。上下眼皮都開始打上架了,遠處忽然傳來一聲炮響,豆花打一個激靈,不行,不能睡覺,還有一道山樑要爬,天黑之前必須爬到山上,否則,河道里邊風大潮溼,冬天的冷風會穿透她的身體,把她凍僵的。

豆花一個鯉魚打挺坐起身來,跳下大青石,雙手拽住一棵酸棗樹,雙腳蹬住崖壁,一使勁,躍上河道,順着一條荊棘叢生的羊腸小道,手腳並用,向上攀爬。

說是小道,其實並無道可走,也是別人走過之後,只有倒伏下來的荒草可供辨認,這裡曾經有人走過。

路過一片酸棗樹林,豆花停下腳步,直起腰來喘一口氣,兩隻松鼠在那兒嬉戲,豆花的到來,打擾到了它們的寧靜,破壞了它倆的情緒,極不情願地一起快速離開這裡,爬到了更高的土堎上,回過頭來看着豆花這位不速之客,小腦袋四下觀察,“吱吱”叫上幾聲,招呼着同伴,去往了別的更安全的地方。

這也許是一對情侶,看着它倆形影不離的親密關係,豆花就羨慕上了它倆,自己沒人親少人疼的,連一隻松鼠都不如。

豆花彎下身來,撿了一兜酸棗,上得山來,已經大汗淋漓,她極目遠眺,出現在她眼前的除了山,還是山。黃土高原溝壑縱橫,經年累月的雨水衝涮,河流浸蝕,讓它變得支離破碎,遍體鱗傷,像一個飽經滄桑,歷經風霜的漢子,不屈地聳立在天地之間,默默地承受着所有的苦難,與大自然進行着不屈不撓的抗爭。而在這蒼茫大地上,更有一羣人生活在這大山的褶皺裡邊,與天,與地,與侵略者,與不公平的社會制度,做着堅韌不拔的鬥爭。這羣人,他們就是中華民族站立起來的基石,就是中華民復興的希望。

站在高處,讓冷風一吹,豆花感受到了徹骨的涼意,她不敢大意,不敢讓寒風吹出病來,要是吹病了自己,死在這荒山野嶺也沒人知曉。

豆花趕緊打來一抱乾柴禾,在一個背風的地方點着,烤起火來。大火烤乾了她讓汗水溼透的衣裳,逼走了她身體裡的寒氣,豆花的身上熱乎起來。她開始尋找哪裡有避雨窯,找到一個之後,又打來一抱柴禾點着,逼走了避雨窯裡的寒氣,地上再鋪一層乾柴禾,被子一裹,今晚就在這裡住宿了,暖和,安靜,比住在悅來客棧裡都舒服。

前半夜睡的舒坦,後半夜她被凍醒了。也不全是凍醒,是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把她吵醒了。這應該是一隻受凍的小動物來找暖和了,這荒無人煙的地方,不是動物,還能會是人嗎?

豆花就想把小動物放進來,有個小動物做伴,剩下的這半夜也不寂寞。

豆花一手攥緊了石頭,一手攥緊了手槍,她要做好應對準備,萬一不是小動物,是一隻餓狼呢?餓狼吃人的事,時有耳聞,和家窪的狼不吃,就是讓餓狼給叼走了。穀子地牛牛娘,就是小時候讓狼給叼了半里地,虧了她爹發現的早,吆喝着全村出動,才從狼嘴裡把她救下來,還是給咬掉了半隻耳朵,連嘴巴都給咬歪了,到現在說話都是走風漏氣的。

豆花把堆在門口的柴禾拉開一條縫,不聲不響往外眊,那晚的月亮挺大挺圓,皎潔的月光灑滿了大地,支離破碎的黃土高坡籠罩在了一片朦朦朧朧的月色之中。靜謐的夜色之中,一個人靠在她棲身之處的門口粗重地喘氣,能看得到,這個人負了重傷,身邊有一灘黑呼呼的東西,那應該是流下來的血跡。他正在咬緊牙關,打算把衣服撕成布條,想把大腿上部綁紮起來,達到止血的效果。但他試了幾次,都沒能撕碎衣服,無助地頭枕在土崖上喘氣,他顯然是連撕碎衣服的力氣都沒有了。

豆花思緒良久,思想激烈地鬥爭着,這個人是好人壞人?該不該出手相救?但有一點她能肯定,這個人身負重傷,流血過多,已經對她構不成了威脅。

不管好人壞人,救人要緊。豆花撥開堵在洞口的柴禾,爬出洞口。那個人顯然大吃一驚,槍口對準豆花,聲音微弱地說:“誰?”

豆花也不說話,徑直把那個人拖進洞裡,她才發現,那人居然穿了一身單衣,在這刺骨的寒風之中瑟瑟發抖。

豆花把自己的棉被裹在那人身上,藉着月光,她發現這個人多處受傷,最嚴重的傷在大腿上,鮮血直往外流,她就要去撕那人的衣裳,想了想又停下手來,撕了他的衣裳,讓他明天穿甚麼呢?就在自己的被面上撕下一塊,給傷者從大腿根上扎住,又手伸進包袱裡頭,摸出兩塊大洋,一前一後按在了那個人的兩個槍窟窿眼上,這是公公教她的一招,每有羊牛受傷,把大洋貼在出血的地方,止血效果奇好。

豆花又在被子上撕了一塊布條,把兩塊大洋緊緊地綁在傷口上,真的止住了流血。她又拿出自己的乾糧,給那人餵了幾口。

也許是太過疲憊,吃過乾糧後,那人竟靠着豆花,沉沉睡去。

兩個人擠在這個狹小的避雨窯裡,非常逼仄。豆花重新把洞口遮擋起來,聽着外面的風聲和那個人輕微的鼾聲,蜷縮着身子,再也沒有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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