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日西墜,映的天地之間一片緋紅。
車子一頓,停了下來,有人在窗外稟報道:“三司大人,牛頭驛到了,柘縣縣令率一干鄉紳屬官在前面迎候大人。”
晏殊伸了個懶腰,揉揉額頭道:“傳令下去,今日便在牛頭驛歇息,明日上路。”
那人領命而去;蘇錦開門下車,又伸手攙扶晏殊下了車,富弼在隊伍前列指揮車馬停放,吩咐驛館小吏餵馬打水迎候。
晏殊眯着眼睛適應了一下西下的陽光,邁步前行,蘇錦緊跟其後,眼睛卻不斷逡巡,尋找晏碧雲的蹤跡。
在驛站外馬棚的一角,蘇錦看到了熟悉的紫色馬車,雖未見到人,但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
柘縣縣令龐德率着縣中衆官和一干鄉紳在前方拱手相迎,見晏殊到來,一個個紛紛上前行禮問候。
晏殊微笑道:“你們消息倒是很快,這便知道本官要來了,搞這麼大排場作甚?”
龐德是瘦乾的老頭兒,兩隻眼睛咕嚕嚕亂轉,顯得異常的機靈,聞言躬身道:“應該的,應該的,三司大人路經蔽縣數趟,每回下官都是後知後覺,實在失禮之至,這趟下官從午後便在此等候,便是要行地主之誼。”
晏殊皺眉道:“如此衆人耽擱半日豈不是荒廢的公務麼?”
龐德陪笑道:“大人放心,事務均安排妥當我等纔敢來此等候,無論如何不能荒廢了公務,況且大人蒞臨本縣,在縣域之內的安全也是公務,下官也是在辦公務呢。”
晏殊呵呵笑道:“你倒是會說話,上回盜匪在此做了案子,此時你們怕是都成驚弓之鳥了吧。”
龐德嘆息道:“大人不提倒也罷了,提及此事下官便心頭如焚,本縣數年來從未出盜跖橫行之事,不想竟然在官驛中一下子出了這麼大的案子,下官汗顏無地,呈報的公文早已送到應天府,大人想必也看到了,下官正名縣尉會同三班衙役捕快日夜追查此事,必然給大人一個交代。”
晏殊點頭道:“甚好,不過不是給我交代,而是給你們新來的知府大人交代,他定會爲了此事來要你的說法,卻跟老夫無干了。”
龐德點頭道:“是是,昨日公文送達,包大人能來執掌應天府,那是應天百姓之福,不用說這也是三司大人的提點,說起來還是三司大人對應天百姓的恩典。”
晏殊微微一笑,不置可否。蘇錦聽着這個龐德說話句句圓滑,馬屁拍的滴水不漏,不由的暗暗佩服。
富弼安排好隨行隊伍的駐紮和警戒等事務,走上前來道:“三司大人,進驛站歇着吧,趕了一天的路,定然勞累了。”
晏殊揮手道:“走吧,一天粒米未進,趕緊置辦飯食讓衆人吃飽了歇息,馬兒喂料喂水。”
富弼道:“下官明白,已經在置辦了。”
衆人簇擁着晏殊進了驛站的大門,穿過寬闊的庭院來到大廳中,驛站小卒端來清水,讓晏殊富弼等人洗臉去塵,又奉上清茶解渴。
蘇錦不願在廳上聽他們之間的客套,偷了個空往後面行去;官道兩旁的驛站原本都是軍驛,不僅地方大,而且在四周都建有高高的土石瞭望塔,蘇錦繞來繞去想找到晏碧雲的住所,但是一個人影也沒見到,百無聊賴之際爬上左近的一個石塔朝下觀望。
塔高望遠,整座驛站盡收眼底,前面的大院中已經燃起了數堆的篝火,幾股青煙直上傍晚青灰色的天空,幾十名士兵餵馬送料忙碌不休,另有五六隊士兵已經持着兵器開始在驛站周圍巡邏。
蘇錦看着這驛站的格局,四周高牆圍繞,周邊一片曠野,驛站中還有驛卒守衛,且不說開闊地帶藏不住人,單若是前面的大門一關,便很難攻得進來,也不知那唐介和十幾名親衛士卒是如何悄無聲息的被殺的。
正沉思間,忽聽下面有人喊道:“蘇公子,你在上面作甚?大人命小人來請你去用餐呢。”
蘇錦忙爬下石塔,跟隨那名親隨往回走,大廳後門處一個瘦高的身影站在那裡,不是小嫺兒還是誰?
小嫺兒也看見了蘇錦,兩人眼光飛快的一碰,小嫺兒趕緊垂首讓到一旁,蘇錦有心和她說兩句話,但在此時實在不是時候,只得擦身而過時偷偷捏了她一下小手,算是打了個招呼。
廳內已經燈火輝煌,蘇錦一眼就看見晏碧雲端坐晏殊身旁,只輕輕的看了蘇錦,便扭頭不看,人前避嫌之舉,蘇錦早已經習慣了。
晏殊朝蘇錦招手,指着右手的空位道:“來來來,坐到我旁邊來,一路顛簸也不嫌累的慌,還到處亂走。”
蘇錦忙道:“在下見那石塔可登高望遠,所以爬上去看看景色,曠野暮色之中,秋色倒是極爲壯美。”
晏殊呵呵笑道:“一看就知道沒出過邊關,這也算壯美的話,咱們大宋西北的景色算什麼?沒聽範希文言道‘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麼?”
蘇錦微笑道:“中原秋色和塞外沒可比性,若說江南秋景乃豆蔻年華的小家碧玉的話,中原秋色可算上是待字閨中的名門閨秀了,而塞外秋景則可稱之爲飽經風霜的風塵老嫗,自南而北恰是年華一輪。”
晏殊鼓掌道:“好比喻,虧你想得出來。”
晏碧雲低着頭輕輕的笑,拿眼角白了蘇錦一下。
龐德先前還對蘇錦不甚待見,此番見蘇錦在三司大人面前言談自若,兩人的關係又融洽的很,才明白這個少年人看來不簡單,忙道:“三司大人還沒替下官引見這位小官人呢,看小官人器宇軒昂眉目英俊,想必出身自是不凡吧。”
晏殊一愣,旋即笑道:“我一個子侄而已,姓蘇,跟我出來歷練的,小孩子家家信口一說,龐大人見笑。”
龐德擺手道:“那可不是這麼說,蘇小兄言談之際頗有一番辭采風流,想必非池中之物。”
晏殊道:“莫擡舉他,來來來,吃飯吃飯,難爲龐縣令準備了這一大桌好酒好菜,減餐令一下,天天感到肚子餓,老夫已經急不可耐了。”
晏殊這麼一說,桌上熱氣騰騰酒菜香味越發的撲鼻而來,原本還能忍住飢餓感的蘇錦,肚子咕嚕一叫,惹得衆人側目,晏碧雲捂着口噗嗤笑了起來。
蘇錦有些尷尬,笑道:“文從口中起,詩由腹中來!獻醜!獻醜!”
衆人轟然大笑紛紛挑起大指道:“好急智,好句子。”
龐德雙挑大指笑道:“小官人頗有泰山崩於面前不變色的淡定,應變得當,出口成章,假以時日必成我大宋名臣也。”
晏殊哈哈笑道:“此言過早,咱們可以開吃了,否則某人怕是又要吟詩了。”
鬨笑聲中,衆人開動,餓了一天的衆人吃相不免不雅,看的龐德心驚肉跳,他怎麼也不會想到,連三司大人都謹遵減餐令,每日只吃兩餐,而自家管轄之柘縣內,衆人依然固我,根本沒人理這個茬,看着衆人狼吞虎嚥的摸樣,龐德卻一陣陣的往外悶酸水,午間那隻烤全羊還沒消化完呢。
酒足飯飽之後,喝茶閒聊了一會,晏殊掩着口打了個啊欠,龐德立刻知趣的告辭回縣衙了,縣城遠在在距離牛頭驛西北八里之遙,龐德倒也沒有邀請晏殊去縣衙過夜,一來路遠,二來明日一早便要啓程。
晏殊年事已高,酒後犯困,當先回房休息;富弼和蘇錦以及晏碧雲等人坐在燈下閒聊家常,晏碧雲問了問自家堂姐的一些近況,富弼一一回答,對答之際,蘇錦倒像個外人,插不進口了。
富弼是識相之人,見自己在這裡明顯礙事,於是打住話頭便要離去,卻被蘇錦叫住了。
“兄長慢走,小弟有件事想跟你聊聊。”
富弼轉身道:“哦?何事?”
晏碧雲道:“要奴家迴避麼?”
蘇錦道:“你我間還有什麼秘密,這話見外了。”
晏碧雲紅了臉,嗔怪的白了蘇錦一眼,富弼暗挑大指,心道:臉皮夠厚,有前途。
“小弟適才登上驛站石塔眺望,忽然間有了個疑問,想請教兄長。”
“恁般客氣,說吧。”
“咱們大宋的驛站中出了驛官和伺候的僕役,可駐兵麼?”
富弼道:“平時除了驛將之外有驛卒數名維持,因驛站承擔傳遞來往軍情政務、公文送達,接待官差之責,故而根據需要會配備數額不一的人手;若是戰時,驛站相當於兵驛,間或承擔補給之責,那人數可就多了。蘇小弟怎麼突然問起這個?”
蘇錦沒有回答他的話,繼續問道:“那像牛頭驛這樣的驛站,平日有多少人手呢?”
富弼想了想道:“這座驛站承擔京城往京東路一帶的所有迎接送往之責,人員怕是不少,估計最少有二十人左右吧,具體的人數找來驛將一問便知。”
蘇錦擺手道:“那倒不必驚動他人了,我在那石塔上瞭望之時,發現驛站的地勢非常的好,不僅立足之處頗高,而且周圍一馬平川是曠野之地,我想若是有人想偷偷摸進驛站,在這樣的地勢下怕是頗不容易吧。”
富弼皺眉遲疑道:“你是說……”
蘇錦輕輕起身招手道:“你們隨我來。”
富弼和晏碧雲狐疑的起身,跟隨蘇錦出了廳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