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傅夜司用十萬火急的速度將昏迷中的林夕送至最近的醫院,她腹中的孩子最後還是沒能保住。等到她清醒過來,已經是第二天的早上。
張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陌生的天花板,左上方高懸的輸液藥袋說明她現在身在醫院。視線往右滑落,撞進一雙關切的眼睛,傅夜司一夜未眠,守在牀邊,掩在劉海下的烏青瞳仁裡,寫滿擔心。
林夕囁嚅了下嘴脣,聲音有氣無力:“孩子……呢?”
傅夜司沉默地搖了搖頭,不知該說什麼安慰。
林夕視線黯了黯,重新移回到天花板上,臉色倦怠,再沒有別的反應,只是眼尾滑落了一滴透明的液體,沒入髮根,嗖地不見了。
沒了,也好,她曾經欠他一條命,如今終於什麼都還清了——她可以,解脫了。
再躺了一會兒,她打起精神,勉力支起身子想要坐起來,傅夜司趕緊上前攙扶,將病牀搖高一些,再在她背後墊了個枕頭:“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林夕輕輕搖頭,眼神示意他坐下:“我有點事想問你。”
傅夜司在牀側坐下,肩膀瘦削,臉色蒼白,眼神卻奇異的柔和:“你問。”
林夕斟酌片刻,還是問出了口:“昨晚,你怎麼會救了我?”
傅夜司如實地敘述:“昨晚我跟隋青青談完拍賣會的事情,從後臺出來,就找不到你了。然後我看見溫暖和向南在聊天,沒聊一會兒,溫暖就離開他,單獨去了展廳的側門,後來我看見向南掏了手機出來看,看完也往展廳側門走,我就感覺不對勁,所以就跟了過去,結果一到泳池入口,就看見你們兩個已經掉裡面了。”
他語速勻淨地說完,林夕眼底卻閃過一絲異樣,舔了舔乾裂的下脣,視線精準地鎖住他面部的微表情:“謝謝,但其實我是想問,你爲什麼救的是我,而不是你妻子?”
傅夜司一下子愣住了。他昨晚憑本能就進行了選擇,根本沒考慮到他的選擇中存在自相矛盾,也沒想到林夕會突然問起這個。
視線略微有些閃爍,他佯裝鎮定:“因爲向南會救她。”
林夕是何等會察言觀色的人,早在看見他視線躲閃的那一刻,就已經知道他底氣不足,溫暖應該所言非虛,他似乎的確對她抱着非同一般的感情。只是這種感情,竟然從十年前就開始了?
她感到震撼的同時,又難以置信。十年以前,她一直把他當做好哥們兒,死黨,他對她的好,她從來就沒往男女之情的方向去理解。哪怕是到了現在,她心生懷疑,但依舊不敢肯定。
“告訴我,你爲什麼要娶溫暖。”林夕凝視着他,眼神通透了然:“別說你愛她。”
傅夜司垂下視線,落到她纖細手背裡插着的透明輸液管上,沉默良久,才終於開了口:“你曾經許過一個願望,你說,這個世界要是沒有溫暖就好了。”
林夕一下子怔住。記憶像沉澱在河牀的泥沙,被傅夜司伸手這麼一攪,又全都翻騰上來。她曾經,好像,的確是許過這麼一個願望。
那時溫暖跟她交好,和向南越走越遠,他終於忍不下去,把她送給溫暖的禮物都還給她,讓她以後別再來找溫暖,也別再來見他。
那是她第一次被一個男人傷得這麼重,因此和死黨聚會時,她說了些氣話,但她完全沒有想到,傅夜司竟會把這話當真。
“因爲我許了這個願,所以你就娶了溫暖?”林夕一時感到難以接受,這是多麼荒唐的邏輯。
傅夜司聽出她語氣裡的張力,緊張地觀察着她的表情:“你生氣了?”
林夕點頭,蒼白的臉頰因爲情緒激動而染上兩片緋紅:“對,我在生你的氣,你怎麼可以做出這麼傻的事?!你怎麼可以爲了我,犧牲你自己的婚姻!”
“因爲值得,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會給你,不管用什麼代價。”傅夜司幾乎沒有任何考慮地回答,他目光澄澈坦然,無愧於心,世間善惡的標準都和他無關,他內心有自己的天秤。
“……”林夕胸口一滯,頓時不知道說什麼纔好。他小時候因爲父母的事故受過很大的刺激,所以對一些事情的反應,和正常人不大一樣,她也不太摸得準他的心思,而且他雖然行事不按常理出牌,但初衷是爲了她好,她也不忍心責怪什麼。
安靜片刻,她語氣放緩了些:“我知道你是爲我着想,但那麼做真的太傻了。你說我想要的你都會給我,那如果我想要你和溫暖離婚,你會答應我嗎?”
“會。”傅夜司不假思索地回答,頓了頓,又順口問道:“爲什麼?”
林夕沉默下來,視線移向窗外,一輪紅日正停在天際線,噴薄欲出:“因爲,我想讓一切都回到正軌。”溫暖根本不配擁有傅夜司做丈夫,他值得有機會,去等待那個對的人,那個看見他,連眼神都會閃閃發光的姑娘。
傅夜司沒有聽懂她的意思,不過無所謂,他不需要她的解釋,只要是她想要的,只要她開口,他都會去幫她完成。
林夕思量片刻,又囑咐道:“還有,我流產的事,除了你和我,別再讓其他人知道。”
向南因爲林夕的事徹夜未眠。他無法想象傅夜司會自發地爲林夕付出至此,會不會是林夕求傅夜司幫忙,而傅夜司因爲太愛她,所以才同意娶走溫暖?
但是轉念一想,他又覺得林夕不是那麼狠毒的人,怎麼會爲了支走情敵,想出這麼陰險的方法?一直以來,她都是跟他耍孩子脾氣,小打小鬧的,雖說他知道她有心眼兒,但是真碰上這種事,他還是不敢相信她會那麼幹。
不過萬一呢?萬一她真這麼幹了呢?
向南忽然發現自己十分懼怕他腦海中猜測的這個萬一,對這個萬一的擔心,甚至完全淹沒了對溫暖十年錯誤婚姻的同情。因爲如果這個萬一是真的,那就徹底超出了他可以對林夕容忍的底線。
所以他決定找她談一談。
估摸着時間應該合適,他拿手機給她打電話,那頭傳來機器的女聲:對不起,您所撥打的用戶已關機。
向南怔了怔,想起昨天她掉進泳池,手機大概也進了水,所以開不了機。那時傅夜司抱着她送了醫院,等他下樓時,兩人早已沒了蹤影,他尋思她只是受驚過度,應該沒什麼大問題,就沒去找他們,而是徑直回了盛世。
眼下要知道林夕在哪裡,怕是隻有打給傅夜司才清楚了。
林夕讓傅夜司把她的病牀推到窗戶前,從樓上望下去,是鬱鬱蔥蔥的小花園,鵝卵石的小徑上,有穿着病號服的小孩子在追來跑去。
林夕靠在牀頭,安靜地注視着他們,傅夜司有些擔心:“還是別看了,我給你開電視。”
林夕搖搖頭,輕聲說:“我沒事,真的。”
在剛得知自己懷孕的那幾天,她特別喜歡看小孩,路上要是遇見推着娃娃車的媽媽,她都會忍不住上前逗逗車裡的寶寶,她還會心血來潮地去逛兒童用品店,去書店買一些育兒的入門書。
但是現在,看着眼前那些飛奔跑跳的小孩,她忽然失去了感覺,內心麻木得如同一潭死水,激不起一絲漣漪,甚至連失去腹中的孩子,她都覺得無所謂了,沒了纔好,才能斷得乾淨。
她突然間頓悟,原來之前看過的電影裡,那些一夜白髮的人,真的就是和之前不同的人了。那些曾經擁有過的喜怒哀樂,對情感的正常知覺,已經被傷痛的碎片剮得一乾二淨。就像是,過去的她,已經徹底死在了昨天。
傅夜司通知傭人熬了滋補的粥送來,舀在小碗裡端給林夕。兩人一人坐在病牀上,一人坐在牀邊的椅子,安靜地喝着粥。
窗外偶有微風拂來,揚起她一縷髮絲,淡金色的光線灑在牀前,朦朧了她半張側臉,勾出一個精緻的剪影,傅夜司默默地望着她,內心彷彿有種充實的滿足。
或許是他眼神太過濃厚熾烈,林夕微微朝他的方向側了側臉,兩人目光交匯,傅夜司沒有任何偷看被撞破的窘迫,坦然地望着她。
林夕卻收回視線,垂落至身前,她不是不明白他的情感,但她無法做出任何迴應,他值得更好的姑娘。
攪了攪碗裡的粥,她猶豫片刻,擡眸輕聲問:“如果我想要你,嘗試着接受別的女孩子,你會答應我嗎?”
傅夜司望着她陷入沉默,半晌後,問:“我是不是做錯了什麼,所以你不想要我在你身邊?”
林夕輕輕搖頭:“不是。只是,我不值得你再爲我浪費時間。”
“值不值得由我說了算。”傅夜司挺直脊樑,顯得鄭重其事:“我不會要求你跟我在一起,所以你也不能要求我放棄你。”
“可是我會覺得抱歉,因爲我一句氣話,搭上了你十年的幸福。”
“不必。”傅夜司頓了頓:“因爲只有你得到你想要的,我纔會感到幸福。”
林夕望着他,不知道再說些什麼纔好,兩人就這樣陷入了沉默,直到傅夜司襯衣口袋裡傳出電話鈴聲,才終於打破了僵局。
作者有話要說:看到有親在問,爲什麼一定要he。其實寫到這裡,相信大家也都能看出,這已經無法做到傳統意義上的he了,因爲以前那個深愛南叔的夕夕已經死了。
ps:我弱弱地補一句,因爲看到南叔實在太招人恨了,雖然我補這一句也不見得有什麼效果,但其實南叔沒救夕夕是有原因的。。。下章會交代。。。上章我也埋了個細節的伏筆。。。估計大家都太氣了沒看出來。。。又或者是我埋失敗了。。。總之不管怎麼說吧,還是南叔欠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