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雪天邀一二好友，燙一壺老酒，煮一盤乾肉，隨便弄點小菜，臨窗而坐；淺酌低吟，高談闊論；把酒賞雪，擊節而歌。幾分優雅，一身輕鬆，確乎是極愜意的事兒。
然而，在雪天，走向原野也別有一番情趣。
潔白的雪花兒輕舞着，疏疏散散，漸漸地瀰漫了整個天際，天地渾然一色。雪花兒飄落臉頰，溫柔的清涼像愛人纖纖手指的觸摸。佇立在郊外的雪中，視野也還開闊，只有些朦朧罷了。朦朧的雪色中，你的思緒也隨雪花兒紛飛。
小時候並無衣食之憂，大雪過後拖一個小雪橇到小山丘頂上去，坐在雪橇上順山坡滑下來，稍稍把握不好，便會連人帶雪橇一起滾到山底下去，穿着厚厚的棉衣，倦成一團，滾到山下便成一個大大的雪球。
有時小夥伴們在一起打雪仗，一羣攻，一羣守，守的一羣用雪築成工事，團雪做成手雷；攻的一羣用小雪橇當盾牌，迂迴前進。雪彈紛飛，喊聲震天，笑聲滿坡，雪給無憂的童年帶來無盡歡樂。我因此推斷兒童都是喜歡雪的，並進一步猜想成人愛雪者也大都有一顆童心。
雪中的歡樂竟忽然消逝了，雪地裡找不到兒時的歡樂。八歲時趕上**，九歲時家被抄父親進了監獄，可能從那時起，雪天的歡樂便離我遠去，雪常與飢寒形影不離，賞雪是溫飽以後的情致
“日暮蒼山遠，天寒白屋貧。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
趕馬車在外，風雪夜能平安回家，便是幸運。那時看不到雪的美，雖然也會讀“……山舞銀蛇，原馳蠟象……看紅妝素裹，分外妖嬈……”的詩句，但從未注意到雪景的美麗，應了那句話：距離產生美。在北方，窮人離雪很近，在窮人的眼裡，雪不美，雖然也有“心憂炭賤願天寒”的，但那總不能跟美直接聯繫起來。
那時我也盼下雪，哥哥很會套兔子，下雪後，家裡就有兔肉吃了。有年冬天，我和弟弟還都沒有皮帽，在新疆的最北面，那時候天氣比現在冷得多，零下三四十度是常有的事，沒有皮帽，就意味着有可能失去耳朵。恰好二哥外地回來了，大清早，他出去轉了一圈兒，回來對母親說：“我出去抓兩隻沙狐回來，給兩個弟弟各做一頂狐皮帽子吧。”半下午二哥帶着滿身雪走進家，真從一個很大的化肥袋子裡倒出三隻沙狐來。他很快就把沙狐皮用土法熟（加工）了，沒幾天，我和小弟就戴上了狐皮帽子，媽媽的手藝很好，那帽子確實漂亮，在當時戴漂亮的狐皮帽子，可不是一般的孩子敢想的事兒，那帽子我一直戴到上完師範。那時，雪的美在於她給了我溫飽。
雪確實給我留下很多親切的回憶，但並未認真用心地觀賞過雪景，雪離我太近了，太近也就熟視無睹了。
後來生活條件稍好些了，放下趕車鞭子，拿起了粉筆，風雪天不用出去打柴拉肥什麼的，不是在教室裡教孩子讀 “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就是在家裡圍着火爐，約一兩好友，飲酒聊天，酒酣之時也曾吟出“天庭玉樹謝瓊花”之類自鳴得意的詩句。但心離雪卻漸漸地遠了。
搬到小縣城裡來，雪天一般不出門，出門也坐出租車；有時也帶着興致跟妻子女兒在飄雪的天去逛逛街，但雪沒有那麼白，又沒有雪原；落在路上的雪很快就被掃了，沒有那種踏雪的感覺，便覺得離雪更遠了。想那些富貴的人，住在高樓裡，坐在帶空調的轎車裡，裹在裘皮裡，大抵完全與雪隔絕着。
北國的雪原，空有絕世姿容，試問幾人能賞？悲哉雪歟，悲哉人歟？
雪天並不都是寒冷的，溫暖溼潤的雪夜，草木結上了厚厚的冰凌，新疆把這冰凌叫做樹掛。有樹掛並飄雪的清晨走到郊外，厚厚的雪覆蓋了整個原野，絨絨的；沙丘灌木、河邊叢林結滿樹掛。鑽天楊，枝枝向上，像一把把銀劍直插蒼穹；紅柳樹銀冠巍巍，肅穆莊嚴；白樺樹亭亭玉立，垂着潔白晶瑩的枝條，像飛瀑像玉簾，婀娜着她健美的身姿；沙棗樹、面蛋子如白色珊瑚叢；喜鵲飛上枝頭，林中也時有鳥兒亮麗的歌唱，和着冰河潺潺流水；一兩隻黑色的水鳥在流水中撲棱着翅膀，轉瞬間又鑽進冰層去了。雖然飄着雪，但云很淡，太陽映紅了半邊天，柔和的光灑在這一片玉樹瓊花上，走進布爾津的雪原，彷彿走進了仙境。“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說的就是這樣的雪天。
去年冬天一個飄雪的早晨，我獨自走到郊外，第一次真正地看雪，當時沒有相機，空生滿心感慨；今年又快到飄雪的季節了，我已經有了一個簡陋的相機，不知能不能拍下北國的雪的容顏。
雪正向我走來，貧窮和富貴都離雪太遠，理想的生活應該在那不遠不近中，人生的幸福正像這賞雪。
2003.12